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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州往昔录（第1页）

渚西正临依云江源头，傍江接山处，常出野芳，凡生有群芳之地，人必好寄身孤野。

野芳颇具野性，常人谓之“顺境而生”，正得雅士赏识，世间高雅，不过残花触指，与芥为伍，这也是士人命中早已束上的无从化解的绳缚，便索兴一究，芳草之异，异在何处？非但无异，反怀并有的心与德：一有际遇之同——寻常艳花随心而结，无人过问，孤芳独放沁园香，何足傲岸；二共兼志向之明——浪迹漫游，不负高雅，或自洁显志，或以死咏志，不辱其志则可。

见野芳易，见者称好已成寻常事，想要望见不必探身，远近皆宜，枝蔓开散，蔽山覆石，朵朵精神与叶叶柔顺，山居同认景以远观为妙。

不易之处，便是近观闻香，远来游人遇困则止，兀守无途，意想倒不如再觅他丽；本地山人踏草而行，遑论惜心，更少有时间侧身睹闻。

但若有心人见花形花色即要进求其鲜香之状以证“色香一体，品相无差”的古时贤人把戏，就真会一行倚身探香之为，于是有人记下，助后人见闻：野芳之称，名不符实，且索“野”字……，闻者须近于花前，草木与花相映，其香气并不艳人，为普天之民而待，有待有依，其虽遍野无主开放，犹归渚西乡民所有……

杂居于渚西各郡的乡里闲民，确有采花的习惯，实论的话不可不说是饶富兴致，向外人谈来便有腹中辞令滔滔，言而不绝。

外乡的俗话多有采自此芳天地的，生硬难记，大如“渚西山水仙点笔，渚西花草落仙院”之类，但渚西可未真若传言一般神仙拈笔点墨而成，它是循自然而制的奇美人境。

渚西的人文与京都有所同属，族系分支上，涿陵城——渚西的繁华地界，是迁居渚渭之地的两脉旧时发源之所，一望涿陵，浑然不失几经风霜袭扰后的古城韵致。

而现被当朝国君齐明王钦定的国都所在地，正是渭淮两河江流既经处——土瓦关，旧称与国都之名相悖，后改而播与大齐国民，为尽雅敬且称黄天京，自是有人不明，黄天“皇”天不识，念旧不愿彻改，明王知情甚多然而无暇从实料理，帝位传此，进而由他接手，三代已过，国势渐起，但明王早对天下有了司掌之心，他要借由祖辈基业，创构盛世版图，护佑后世隆昌续兴！

渚西与京都相守于大齐边野，也同有外族属地，几大属地与渚渭界水相隔，先前齐二世亲征御边，五十年莫有兵事，才保渚西无战乱之忧。

而凡尘苦度一世，绝不是渚西人民的习性。

生在渚西者，可算得本土民众，须守及诫命：倘有渚西婴童降生，不日静夜中便要依顺长者安排，双手高捧孩儿进至山间群芳盛开之地，采撷娇花一朵，根要护住，主取其茎连花，渚西的野芳是魂灵在身的楚楚之物，当它的肉身离根自处，愈渐糜烂消亡，便会散发出此生最为袭人，最可道为纯厚明艳的香气，那是渚西野芳魂灵的归处，将花轻置于孩儿前额，静待哭啼，直听哭声惊起四邻结伴来往的人，那娇嫩野芳的三两魂魄，已在初诞婴孩的短躯中了。

善遗传统即为渚西人民的良德美名，他们代代遗承先祖之志，历来如此。

有人说渚西故地的人们分毫没有忧虑加身，因其生前，父辈的魂灵在知觉未具时就被封定在此，落地即受芳魂滋养，又有这水环山绕的宝地哺育，他们稍用魂灵贴近大地，地母便知情之挚诚，使五谷皆丰，人得供养，山民们各肆农耕，长久未曾变更，若一意去讲论人与地的关系，勿怀疑虑，自可答是新人爱着大地，是旧民敬付眷恋于地，是地与民同生，旧颜新貌的代代更始！

幼出的鲜芳对渚西的野芳之众而言太过喜独，以致不相与谋；初放的花朵，其朝气本应力捧不怠，韩幼芳便知是如此，且不谈他的名姓，幼芳之夺势，乃以新嫩为贵，幼芳竞秀人前，娇妍欲滴，却无伍自放，孤芳自赏，意不在争。幼并非年纪辈分，山野芳草又岂有长幼之别，只是一花初成至一花凋零的时季中人为捏造称谓而已，韩幼芳却全然无意于此，姓甚何名和此人品行不出于一身，但上苍有道，父母自感，赐名于斯，必有暗中之源相引，这是韩幼芳笃信的命定之缘。

渚州以东，是两侧高山所夹形成的廊道，本是要汇水成河，碍于这长廊路面不平，满是坑陷，再者渚东自古少雨多旱，大洼险地，积水愈多后俨成湖泽，渚东之地便成了商旅泛行之所在，惹人狐疑的地方，在于兵家鲜有出没此地的，经由细思，也会知各家用意，此地，奇险难入！设伏成阵，围杀谷中，都犹未可定！

韩幼芳得名于渚西，也自然生在渚西，其父沿承旧习，携妻从渚东韩府复归渚西韩氏族亲故地，将韩幼芳生下，并决定将其暂置渚西，同家中长辈学记逸事诗书，明德立身，也可濡染些旧乡人情，体味其风土佳美。

渚西怡养十三年，韩幼芳与其父韩长荣一面未见，他忍受不得，呈去信一封，置落桌台，决意前去，韩幼芳八岁上马，制马有道，教他祖父吃惊不小，两年之间，韩幼芳骑术再得精进，一路通途无阻，打听一阵便知其方位，只身驾马闯至韩府堂前，韩幼芳轻身下马，迎府走去，左右侍卫竟不相阻拦，原是大门紧闭也无人禀报，韩幼芳随即喊嚷起来：

“怕是渚东踏马枪绝情绝义，不顾远乡孩儿，父不念子，子却思父！予子完身，生不养活，是你这将帅之才的本事！……”

许久，管事敞门放行。

“幼芳，韩将军里堂坐候。”

韩幼芳晓得此人，管正堂的凌管事，曾来过宗族报信，经韩幼芳瞥见，祖父便引来见我，说是入堂随韩父有些时候了，那时还是“韩老爷，韩老爷”的叫着，韩幼芳此时才想起管正堂改正规矩的要据——主仆无嫌隙。在渚西祖地，韩氏尊高，族中仆从众多，见韩幼芳无不掩面躬身，行待见之礼，但韩幼芳受礼时愈觉不平，他况乃不知愤懑何来，今日得见无缛节缚身，反倒觉察不到异样，惊觉时，也只道改得符合道义大同。

“幼芳知，这就前去，还请凌管事带路。”

韩幼芳脚步稳健，循里堂而去。

虽早闻家父大名，过往无父的经历使韩幼芳暗地里也是对此无良之父念中隐恨，母亲与此厮却不同，十三载风雨依旧，年年探子寻亲真真切切，无失为良母，今朝遗子前来，怎不落泪？韩幼芳诚思其母。

韩幼芳里堂止步，在几弯几绕后打量寻思，韩府上下也就这里堂合乎将军府的修制。

“渚西遗子特来寻渚东遗父，以报给赠肉身之恩。”

“好了芳儿，莫要打趣为父，今见你少年英姿，不愧吾儿啊，哈哈哈哈哈！”

“快近前来。”韩父神色忽变，语调柔缓。韩幼芳颤而未显，始终垂首作揖，这才敢扬起头，直目望其面庞径向前移去。

韩长荣为营前悍将，三军统帅，眉正眼斜，糙脸圆浑，却是束衣身端，明坐中央，将帅之气逼人，微靠前即刻生惧。

韩长荣也不多讲，少顷涕泗横流，令韩幼芳惊诧万分。

“到了这就住下，管事自有照应，前线战事多发，无我不行，休定两日便要离去，弃你不顾未尽父命，当是苦了你这孩童之辈……”

韩幼芳理会其意，得知母亲正前线御敌守边，也是泪洒不尽，其气其恨何置又何值啊？

“父亲为我找个好去处吧，久立此地，不成体统，出走他乡也可排散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