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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静秋起先没有说话。半晌,那些伤药差不多都已经涂好了,她帮她掩好衣裳,这才握住她的手,答道:“既然今日还有命活,那就不想明日的事情。人活在世上,无不是奔着‘死’去的,可‘死’之前的每一日,难道就不应当好好活了吗?”
两个姑娘抱在一块互相安慰着,艰难地捱过了这个饥肠辘辘的夜晚。不过,阮静秋没打算坐以待毙,她想起昨天曾听陈参谋说过要陪邱清泉一同去视察阵地,转天一早便等在了吉普车旁,打算借此打他一个秋风,哪怕只能讨来一两个喂狗的肉罐头,也足够她们吃上好几天。
而她走后不久,昨日来搜刮干粮并拉扯推搡她的其中一个护士竟又出现在破屋门外。她先是左顾右盼一阵,确认屋内没有其他人后,才敲响了房门。小雅开门来应,看见来人面色一沉,正要关门的时候,对方却拉住了她,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好妹妹,昨天都是我犯糊涂,我不该和她们一起来抢阮处长的东西。眼下我的那个相好生了重病,只有你能帮我。”
小雅自然还记着昨天的仇怨,但她毕竟年纪小,心地又纯真善良,看她哭得凄惨,又听她说是为了生病的人来恳求帮忙,便没有坚决地将她拒之门外。她学着阮静秋平日严肃的模样,板着脸说:“我又不是医生,给人看不了病。要是你那位相好真病得厉害,你就找阮处长去看吧,她会帮你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你怕是不知道呀,阮处长已经把这事告到军法处去了,宪兵们正四处缉拿我们。我们没有法子求她帮忙,一露面就会被宪兵枪毙呀!”
小雅不由有些疑惑,心想阮静秋不像是这样狠心肠的人,为几口干粮就要让宪兵枪毙自己的部下,但看她哭得十分恳切,又不像是在说假话。她想了想,又说:“那么你进屋来拿些药过去也可以。只是不能全都给你,用完了还要送回来。”
那护士索性拉住她的手道:“好妹妹,你就帮帮我吧。我跑到这里已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实在不敢再来一回了。你就跟我去一趟,用完了药再回来,前后至多两三个钟头,行不行?”
语罢,又从怀里摸出了钢笔、手表等几样物件要塞给她:“什么酬劳回报都好说,只要你能救他,要我去死也行!”
小雅连忙摆手:“我什么也不要。”她对这样哭哭啼啼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身背起了药箱,点头道:“那我就跟你去吧。不过不能去太久了,我得在小秋姐之前先赶回来。”
对于下辖十几万人的大兵团来说,陈官庄阵地逼仄得活像要把尸体往骨灰盒里塞,士兵和他们的战车坦克没法在狭小的战壕与民房间拉开阵势,阵地核心区域的“市集”倒是沸反盈天,地底下挖出的棺材板和树皮枯叶皆是行情紧俏的硬通货,烟酒和食品的价值则堪比黄金。不少随部队一同撤出徐州的商人和百姓正窘迫地坐在路两旁,神情麻木而狼狈地举着手掌,巴望着路过的长官们施舍一点微末的怜悯;一些士兵却支起了赌博摊子,非但将物资作为筹码,还把女学生的清白也押在了赌局上。
邱清泉命令手下的卫兵逮捕了几个聚众赌博的士兵,把他们捆得像粽子似的丢在路旁,说是日后突围时就叫他们去打前锋。他随后还要去前线视察,于是安排阮静秋暂时留在此地,并叮嘱陈参谋也一并留下护卫她的安全,等返程时再捎上他俩。两人从“市集”这头走到那头,越看越觉得心情沉重,谁也多说不出一句话来。
市集之外零散分布着不少简易的帐篷,坐在那附近的男男女女们也同样目光呆滞,大多蜷缩着挤在一起取暖。两人经过这片区域时,一座帐篷内忽然传来了喧闹和争执的声音,一个女孩子随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几乎直直撞在了阮静秋的身上。她赶忙脱下外衣把这女孩子裹住,再拨开凌乱的头发一看,惊得叫出了声:“小雅?你怎么在这儿?”
小雅身后又追出来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军官,阮静秋还未及多问,陈参谋已向那人扑了过去,两人在雪地上转瞬便打成一团。他眼见得心上人遭遇这样的事,怒气直冲头顶,几拳下去已将那个军官揍得满脸开花。阮静秋同样怒不可遏,但她想这事总得留个活口审问明白,便开口叫了陈参谋一声,要他暂且手下留情。
这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兵痞,趁着陈参谋和人扭打在一起的工夫,把阮静秋和小雅团团围在了中央。为首的那个满脸不怀好意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是自己送上门来啦。”说着又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大手去摸她的脸颊。
阮静秋懒得和他废话,拔出手枪格开了他的手掌,枪口直指他的眉心要害。对方却并不害怕,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性子还挺烈!不错,老子喜欢!”
他话音刚落,一人忽然从背后向她们扑来。阮静秋早有防备,先是给了那人一记狠狠的肘击,又抬脚直踹在他小腿迎面骨上。另两人则动手去拉扯小雅,她早已经吓坏了,此时除了哭泣别无他法,一件刚披上的衣服眼看又被扯落。阮静秋再要举枪示警,手腕却挨了重重一下,手枪掉落在地。兵痞们一哄而上也摁住了她,她两只眼睛瞪得血红,一边高声地咒骂这群流氓无赖,一边努力伸长了手臂去够地上的手枪。那个为首的兵痞站在一旁,先是冷眼看她挣扎,而后又大笑着抬脚踩住了她的手。
但下一秒,他猖狂狰狞的笑容就凝结在了脸上——随着一声枪响,一个血洞赫然出现在他脑袋中央。他手下的几人眼看头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急忙循声抬头去望,只见邱清泉正在不远处向他们举起了手枪。就算这些兵痞不认识这位兵团司令官的容貌,却不可能不认得他的中将肩章,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不住地叩起了头,口中连声说道:“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邱清泉此刻的面色比焦炭还要黑沉——假如这些兵痞稍微了解一点他的脾气,就该知道沉默不语的他远比火山爆发还要恐怖。他一句辩解的话语也不想听,大步走上前来,接连又开了几枪,精准无误地将方才拉扯姑娘们的另外几人统统放倒。而后他把自己的大衣递给阮静秋,她接过来,又给小雅密密实实地裹上。
陈参谋此时总算押着那个衣衫凌乱的军官走到近前,他脸上也挂了彩,一件棉衣被扯破了好些口子。邱清泉瞪着他,厉声责问道:“叫你保护阮处长的安全,你护到哪里去了?”
陈参谋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说:“都是属下无能,长官要打要罚都认了。但事出有因,是这人诓骗欺压百姓在先。长官枪毙我之前,请先处置了这样的败类,不然我不肯服气。”
邱清泉怒道:“用你多嘴!”语罢转向阮静秋问:“究竟怎么回事?你受伤没有?”
阮静秋摇头,用衣袖遮住了手上的血迹,指着怀里的小雅答道:“我没事,是她受了不小的惊吓。”
李副官将随身的水壶递给小雅,小姑娘坐下来,喝了几口水后平静了些许,抽噎着说,那个护士将她骗来这里,说是帐篷里有病人要她帮忙,可她前脚踏进帐篷就被她一闷棍打晕了,醒来时发现有个陌生人正撕扯她的衣裳,就拼命挣扎着逃了出来。邱清泉又命人捉来那个护士一并审问,听她辩解道,昨日她拿走阮静秋的干粮以后,便按约来这附近找自己相好的情郎。可情郎显然并不打算和她长相厮守,趁她不备偷走了食物便消失无踪了。她饥肠辘辘又无计可施,见路旁有人支起赌博摊子,便生出以小博大的心思,结果非但身上的财物输了个精光,还倒欠了对方不少钱财。她没有法子还债,对方就对她百般胁迫威吓,甚至威胁要砍掉她的一只手脚。她惊恐之下,竟想出找个清白姑娘替她抵债的法子来,并把主意打到了小雅身上,将她诓骗来了这里。这一男一女也纷纷跪倒在地向邱清泉求饶,他听完了他们各自的陈述,接着连开两枪,又将这两人当场处决。
随行的卫士们将几具尸体拖去一旁,小雅看着满地黑红血迹,捂着嘴一阵干呕。邱清泉双手叉腰,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犯案的众人已全都被他当场枪毙了,可怒火却仍在他脑袋里头疯狂燃烧。他环顾四周,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荒诞而丑恶,他甚至怀疑那些雪白的帐篷底下无不藏污纳垢,那些摆摊叫卖的士兵更全是鸡鸣狗盗,个个都在逼良为娼。他向李副官发出命令:“叫远硕卿带一个警卫连过来,限期清查并取缔这类乌七八糟的勾当。再有这等私设赌局的,他可以直接处理,不必向我通报。两天以后,若还有这事发生,我先枪毙了他!”
众人随后搭乘吉普车返回,阮静秋搂着小雅坐在后座,小姑娘筋疲力尽地在她怀里睡着了,梦里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邱清泉知道她看似很冷静,其实也被方才的状况吓掉了半条命,只是一心顾及着另一个年纪更小的姑娘,因此一时还没缓过神来。他从前座回过身,将一个不锈钢酒壶递给她,说:“喝一口,压压惊。”
阮静秋摇头道:“不用了。我待会儿还要去杜总那里,他不喜欢酒味。”
邱清泉劝她:“你告一日假也无妨的,我替你去和他说。”
她苦笑:“整个前进指挥部只剩我一个医生了,我告假倒是容易,可哪有人能来替我?”顿了顿,又说道:“今天的事,你别告诉他。”
回到住处,小雅仍昏睡不醒,邱清泉从二兵团野战医院调来一个可靠的护士照料她,又安排陈参谋和他的一个卫兵在附近巡逻护卫。在这样混乱动荡的年头,姑娘家的清白比人命还要轻贱,她们今日运气尚好,在包围圈中只怕还有许多无辜的女孩子已经遭了这些兵痞的毒手。阮静秋累极了,踏进屋门的那一刹那,她真恨不得一头扑倒在地,沉沉睡上一觉,不要去想方才惊险万分的遭遇,更不要再想几天过后自己要葬身哪里。可她偏偏又不能休息,今日没打着邱清泉的秋风,杜聿明那里却是一定要去的,他现在唯有靠一点药品勉强撑着身体。
时候已经不早,她本不想这样狼狈地去见他,又来不及烧水和仔细收拾,只得匆忙裹了裹手上的伤,用雪水洗了把脸、擦了擦身,又将棉衣翻个面穿上,便连忙往杜聿明所住的院子去。雪终于停了,可俗话讲“下雪不冷化雪冷”,她身上的雪水还没干透,再遇上寒风一吹,没走几步就觉得里外都冻得彻骨。
舒适存此时正在院子里头来回踱步,他也是第五军在昆仑关大战时的老班底之一,阮静秋看见是他,远远就敬礼道:“舒参谋长。”
舒适存回过身,仓促地向她还了一礼:“噢,是你。你来得正好,快替我去劝一劝杜主任。雪总算是停了,机场那边若是利索一些的话,明早我就要乘飞机去南京。杜主任疾病缠身,此时回去治病,总统是同意了的。”
大军受困之初,杜聿明就曾派他乘机飞南京商讨突围事宜,十二月中他回来之后,原本没几日又该走的,谁知大雪连着下了十天,一直下到了年底,他们因此迟迟未能起行。阮静秋听了他的话,心中暗想,即使杜聿明真的同意从包围圈里乘飞机脱身,恐怕日后还是要活活累死在长江以南的战场上。她为难地说:“参谋长和几位司令官都说不通他,我更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舒适存道:“当兵的法子说不通,你就用医生的方式劝他。”他走近了两步,又低声补充:“这架飞机走了,日后还飞不飞得回来,就不好说了!”
他样子很恳切,阮静秋不好再拒绝,只得暂且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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