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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午节,苏东篱带着南叙,还有他们的孩子元宵,一道回的老相府。那日,热闹如同久违的老友,搀扶着这座诺大而空落的府邸,平添了些许生气。
原本春乏夏困,重午时节夹在两头里,最是难挨的时候,但卿凤舞还是打起精神拟写书信,遣下人送到苏东篱的书院。
时隔数月未见,今日,他如约而至。
苏东篱着一袭墨绿,将他颀长修正的身段衬得恰好,如曜石般澄亮的黑瞳依旧有神;南叙青丝绾成髻,几枚珍珠随意点缀其间,映得她温玉柔光,温婉极了。除却她怀中抱着的小女,二人如今这般出场,倒与他们初次来相府时十分相像。
席间,卿凤舞送给元宵一只镯子。
“我唤东篱一声表哥,便算是小家伙的姑姑,这点情谊自是不能少的。当初我成婚之际,东篱也曾以镯相赠,只不过那是他的家传,我自觉受之有愧,便还了他。如今,我也让人照着样式打了一只小的,送给元宵。镯镯成双,环环相扣,亦是圆满。”
当那只粉晶玉镯映入南叙的眼帘,她瓷白的脸颊又苍乏了几分。
卿凤舞口中的家传镯子,南叙是知道的,彼时她还以为苏东篱要送给自己。
“卿家表妹能此心,乃是元宵的福分,我与东篱远上京城,承蒙照拂,适才得以在这片繁地站住脚。我以为,一只家传的镯子全然难表寸心,不曾想原是表妹抬举了它的分量,难怪当初……”南叙柔顺地冲苏东篱笑道:“卿家表妹非是将那只镯子还了我们。”
“谁说不是呢?”卿凤舞知道这话里外是在点自己,绵里针似的三两句,摘清了苏东篱赠镯的情谊和份量。可即使如此,她也能风轻云淡地回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同一样物件儿,情意的深重全在人怎么看待它了。”
“打从我和东篱相识啊,确乎是常听他说起在大京城里有位故人胜似亲人,既是血亲似的情意,一点薄礼自然也有万般深重。”南叙话里行间都是情字,却也无不在斩情绝爱:“话说回来,我是真羡慕卿家表妹,私心想着若自己也有一位体贴的兄长便好了。”
苏东篱眼见南叙的话密了,便抬手为她备了些菜,低声道:“快吃罢。”
“他呀,就记着我爱吃的,偏是连场合也给忘了,从上桌起就止不住地给我夹菜,”南叙冲卿凤舞浅笑道:“这若是教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小门小户的平日里吃不上这些呢!”
卿凤舞莞尔轻笑,并不接她的话茬。
苏东篱脸色微沉,搁箸停杯,却道:“让表妹见笑了,只是我来时便应允了书院,晚些时候还要回去帮忙的。”
“你若着急走,且先去马车上等会儿,我与卿家表妹许久未见,有些话……是一定要说的。”南叙佯装一副打趣的模样,意味深长地望着卿凤舞说道:“料想表妹也应如是吧?”
卿凤舞不予理会,只见她抬手着帕,轻抿朱唇,柔声附道:“东篱表哥有事在身,凤舞自当体谅。况且如今已不是从前那般天南地北,同在京城,来日方长,何愁无聚?”
“时辰不早,我先去让人备好车,你也一道罢,”苏东篱见状,便知卿凤舞并无留客之意,于是轻拉了南叙一把,这才起身深揖道:“多谢表妹今日重午之邀。”
“表兄知道的——父亲生前喜图热闹,每逢佳节,必邀二三挚友小聚,如今他不在,却也必定希望我们常相往来,互通有无。”
卿凤舞的话柔美不失力度,尖锐不乏婉转,像一把精致的匕首恰如其分地挥向南叙:人难做,shi难吃,今日筵席着实教人如鲠在喉,芒刺在背!眼看卿凤舞只差支一个鸳鸯锅,把事挑到台面来阴阳了。
打从他夫妇进门起,卿凤舞说话便夹枪带棒,先拿镯子说事,平白用一只复刻的玩意儿恶心人,又三两句不离儿时情谊,倒显得她南叙是个外人。
这等操作,不正是冲着自己来的?难不成她是知道些什么?想到这里,南叙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卿凤舞,垂眸之际,却又转念暗忖道:许是自己多心了,毕竟她当初开给卿丹书的方子大多在调理滋补,若非深谙门道之辈,万不容易察觉玄衣坊善用的药理相克之术。
午膳过后,突逢骤雨,老丞相府又恢复了往日的苍寂,它巍然地站立在大京的脚下,守护着这座依然繁华的江山,自身却添了些莫名的悲凉。
走了,人都走了。父亲也好,卿九思、苏东篱、南叙、绿芜、景迟、齐长风也罢,生离或死别,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离开了这里。卿凤舞独立于院,默然听雨,雨点拍打着过往,荡起斑驳的涟漪。
但是,雨过会天晴,人的两只眼睛长在前面就是为了让人向前看,而不是被过去的风景拖住脚步。卿凤舞回过神,她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吱呀——”
厚重的朱门喘着闷气,腥稠的雨息裹挟着艾香、墙头草木香,一溜烟地跑到人跟前,抢着奔屋里去了。
卿凤舞不紧不慢地迈进屋里,掩了门,落了栓,这才回过身来审视自己的秘密:这本是一间极雅致的书房,酱紫色的书案与交椅相得益彰,墨香如兰,挥之不去。此时,风雨灌进屋子,俏皮地拨撩着满目的宣纸。
屋的东面张贴着十数幅字画,细看,分明是有关玄衣坊的各种秘辛,上自第一任坊主的故闻,下至现任坊主的性情喜好,横括二十一年前南天从洛河畔带走的小少年郎,纵揽如今南家姊妹的具体行踪,广而全之,无甚不有。
屋的西面悬挂着整墙大的布告,其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长生阁诸如派系、传承等详细,并插有登山线路、殿宇布局、创始渊源等如山丘般蜿蜒的墨画,这些均是卿凤舞凭借此前上山的印象所绘。
放眼望去,一张张面孔交织着,以蛛网般在卿凤舞的脑海中串联起来,此刻,她仿佛亲历了二十一年前的洛河兵变……
二十一年前,齐王、恪王等人珠胎暗结,设计构陷誉王,以谋逆罪由诛其满门,因誉王妃与齐王妃乃是双生姊妹,两家小儿齐熠然、齐长风不仅年岁相仿,连样貌也一般无二,是以,在滔天的动乱中,有人偷天换柱,把誉王遗孤——齐熠然,以齐长风的身份留在齐王府,而真正的齐府次子,齐长风,被当时的玄衣坊坊主所收留。同年,誉王的副将,白山宗,退居山林,隐姓瞒名,创立长生阁。
此后,齐长风一面装痴弄傻,极大地削弱齐牧归的防备,一面借助长生阁的势力,养精蓄锐,终于扳倒齐王府。
这一切消息,都是卿凤舞搜罗而来的,她不曾亲眼见证昔日的惨案,却在数月的头脑风暴中重现了当年真相。
唯有一事,她苦思已久,不得其解,那便是南叙为何要谋害父亲。估且不论知遇之恩,父亲于她夫妇二人,衣食之惠也是有的,何故让他落得个积毒成疾、不能善终呢?
大抵是久生怨怼罢,卿凤舞深知,南叙表面温婉,实则善妒,她自是容不得自己的夫君心系他人。为了证实猜想,卿凤舞筹备了今日的重午筵席,并且言辞模棱两可,以探虚实。
现下,她已经有答案了。
“父亲,女儿想到为你报仇的法子了。”
屋外,风雨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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