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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总要由得胜坝回江津家中,为的是看看爸爸。每到周末,童霜威也总是让钱嫂做些红烧肉之类的好菜让家霆回来“打牙祭”,还用玻璃瓶装了让家霆带些回去给同房的好友吃。平时,每逢这天下午,家霆总是兴匆匆地准备着回家。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牺牲了。靳海文是得过勋章的空军少校,先后在武汉和重庆击落过敌机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战中阵亡了。战争给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丧父,寡母抚养他们兄弟成人。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学里教书的母亲寄来的快信,告知他了噩耗。小翰哭了一夜,决定马上请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妈妈。大家凑钱给他做路费。为赶搭去重庆的早班船,天还未亮,家霆和“老大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边摆渡。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头郁结着一种伤感和同情结成的疙瘩,回校后始终沉浸在郁郁寡欢的状态中。上午上课时这样,午后上完两节复习课决定回江津时仍这样。
天,阴沉沉。他步行下山,沿着曲折的阡陌和小径走向得胜坝。坝上正是赶场天,挤满了农民,这时还未散。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酒糟味和小馆店里的辣椒、韭菜、煮肉味。场上的担子、背篓、小摊上,放满了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蔬菜、鲜红的辣椒,木架子上挂着卖剩的猪头和已不新鲜的膘肥皮厚的猪肉。头缠白布、脚踏草鞋穿蓝布大褂的农民,背着筐、牵着羊、赶着猪熙来攘往地挤满了那条青石板的正街。卖草药的人在天花乱坠地吹牛招徕顾客,围着许多人看。家霆无心去看那些热闹,将喧闹声、猪叫声抛在背后,脚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边。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2)
江边全是大鹅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脚板疼。摆渡的木船停在江边已经装了半船人,船老板要等人装得满满的才开船。家霆跃身从跳板上船,在船舱人丛中找了个靠边的地方挤着坐下。船夫马上来向家霆收了船钱。江风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脸,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阴沉沉。身边一个军人有点面熟。他穿套半旧黄棉军装,少校领章,黄脸膛,慈眉善目,三十来岁。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他在吸烟,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会儿,船开了。家霆忽然脑里一闪,想起来了。抗战爆发那年,逃难由安庆坐“大贞丸”到武汉时,在船上曾碰到一个在上海作战腿上负伤的伤兵,拄着拐杖。他当时让家霆跟他们同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大家都流泪了……
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记忆却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涌出水面。家霆怕认不准,抬头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着烟对家霆笑了,点头招呼着说:“年轻人,好像认识呢!”一口南方话,好像是无锡、常州一带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记忆:是他!确实是他呀!
家霆招呼着说:“是呀,是在从安庆到武汉的那只难民船‘大贞丸’上吧?”
“对!你长高了,长大了!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当官的。他在重庆还是在这里?”
水声汩汩,似在倾诉哀怨和凄凉,波浪使渡船摇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涛混浊。家霆简单把自己的情况讲了。
船工目不旁视,紧把着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斗。
“我们营部就在江津城里文庙旁边,等会儿下了船上我那里去吃晚饭,好好叙谈叙谈。”吕营长态度亲切,叫人对他有好感。少校递一张印得粗糙的名片过来: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点回家看看爸爸,说:“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着赶回去。”
吕营长爽气地说:“好吧!有空一定来。我讲
义气好交朋友。你该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对了,你还记得那个挂中校衔的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吗?就是那个贪污酒精纱布的坏蛋,我们要将他捆住丢到江里去的。”
风刮在脸上很凉。舵工划着橹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疾驶,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记得:在“大贞丸”上,那个中校伤兵医院院长,带了女人坐在大菜问里,将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药棉随便糟踏,点酒精灯下挂面吃。伤兵们露天在甲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伤兵们忍无可忍,冲进大菜问捆住他殴打,要将他扔下江去。……想到这里,家霆说:“记得呀,他怎么啦?”
船头水声“咕噜咕噜”响,江水中的漩涡泛着泡沫,船离江津越来越近了。
吕营长苦笑笑,将烟蒂丢进江中,说:“他就在得胜坝伤兵医院做院长,现在是上校啦!我刚才去那医院看望营部一个生病的事务长,程福同早不认识我啦!那医院,妈的,面上还干干净净,骨子里可是个地狱。伤兵医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结一伙人,大量盗卖药物、酒精、纱布和药棉,良心给狗吃了,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说:“怎么没人告他办他?”
吕营长苦笑笑:“贪污的事现在见怪不怪了!他有后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马!住院的伤兵无钱无势半死不活,谁敢得罪他?”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船上一个女人抱的婴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约是那个头缠白布吸旱烟的老头吐的浓烟呛了婴儿。一个壮汉有一张挺英武的脸,也许是个唱川戏的?老在重复地哼着戏:“云山叠叠(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别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听了不耐烦。一个筐里背猪娃的中年农民,酒喝红了脸,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伙伴絮絮叨叨争论,剑拔弩张像要打架。一个头戴礼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将痰吐到江里去。……
江声浩荡,摆渡的木船顺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边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脚楼,那些拥挤的鳞次栉比的进屋,那些爬坡的石级,和那些布满鹅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无意中看到由重庆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轮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这时该到重庆了吧?到重庆转公路汽车去北碚,今夜总可以抵家了,母子见面该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种疲倦而期待归家的心态中,因想起重庆,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虚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欧阳素心的脸庞闪电似的又出现在脑际。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3)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多少悲欢离合!她哪里去了呢?我的欧阳!
只要想起欧阳素心,心里就难过得要命。他这种年岁,正是最痴情的时候。心中爱情泛滥,往事难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衔接,历历如在眼前。上海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家楼上灿灿的灯光;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大菜馆里动听的小夜曲;慈淑大楼上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后边的拥抱,霞飞路上肩并肩的漫步;沦陷后南京潇湘路一号欧阳突然来到的欢聚;雨花台寻觅妈妈柳苇埋骨处的情景;那只嵌着螺钿的首饰盒的赠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庆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雾夜中的意外重逢,无一不像放映电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闪现。
啊,多么难忘的人,多么难忘的事!
想到这些,不能不像心里灌满了醋似的发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当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哕!”家霆才像苏醒过来似的同吕营长一起走下船去。
吕营长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里坐一坐认认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执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以后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号的住址给吕大鹏,两人分了手。
从河坝登石级穿过拥挤的人流,走进江津北门往热闹的小什字走的时候,家霆一路仍不断思念着欧阳素心,再也摆脱不开这蜂拥浮动的情丝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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