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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春不置可否,静语性情谦和,看周湘的手势分明说的是赵公馆的二小姐赵纯美,因想她的脾气素来急躁,心里头永远搁不住话,深怕她只凭臆测就断定了赵纯美所为会祸从口出,便忙拦着道:“这话也是能胡说的?你若没有证据,可千万别再提起了。”
周湘一偏头,虽是知道静语的好意,却仍是冷笑了道:“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有什么不敢提的呢。你们仔细想一想,那一次校花大赛的时候,她出的那个考题,分明就是在有心为难密斯李,这一次报上又贸然出现密斯李的弃权声明,遍览旧京我可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无聊,如此关心别人的私事。她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这样做就能将你们两个剔除校花大赛之外,稳保自己旧京第一名媛的地位,却不想人家南林大小姐,比她不知出色了多少倍呢,将来我们北地丢了脸,于她又有什么好看的?”
宛春掩口笑而不语,大大咧咧的周湘都能将前后的事情联系到一起,那么精明如四大公子,聪慧如静语,想必也都该疑心到赵纯美身上去了,自己恰能摆脱干连,这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放下帕子,宛春正了一正脸色才故作委屈道:“谁说不是呢?大抵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但事已至此,我唯有顺其自然的份儿了。难不成,还要我们静安官邸也发了一份声明出去,重新参赛吗?那样一来,人家会更以为我是欲扬先抑,有心要夺冠呢。”
她说的极是诚恳,静语因有前车之鉴,这会子也不由附和着,向周湘一笑道:“你还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如今只看看密斯李的态度,你就可以知道这校花大赛的冠军不是那般容易得到的。”
周湘闻言,只管抿紧了嘴巴,眉尖轻簇着,似乎很不悦的样子。
静语背过脸朝着宛春无奈摇了摇头,因知道周湘的脾气就是如此,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几句关于宛春脚伤的话。说罢,想起自己此行前来还有一个问题,就道:“还没有问你呢,学院就要开学了,你们家里是打算给你请病假吗?”
宛春想她说的学院必然是人文学院无疑,便笑道:“说出来你们可别惊讶,我已定下来要去医科学院了,还须等到十号才开学,时间宽裕的很,足够养伤的了。”
话声刚落,原本在一旁生闷气的周湘忽的就转过头来,急促问道:“此言当真?你真的要去医科学院了?”
“嗯。”宛春笑点了头,向她说道:“说起来,倒是要谢一谢你,若非那日你在我面前提起要从医的事,我也不会想到要去医科学院,要知道为了让父母应允,我可是花费了很大的心思呢。”
周湘不由转怒为喜,从方才的郁闷之中解脱出来,因她和静语两人正与宛春面对面坐下,为表自己的激动之情,便拉住了宛春的手笑道:“我很钦佩你呀,密斯李,这样的事情你也办成功了。不瞒二位,我们家里至今都不知道我在医科学院报名的事,我已经打算好要先斩后奏了。先时只怕无人给我做后援,如今好了,我的父母再要阻挠我,我必然要问他们,既然国务卿家的小姐都可以去,为什么我一个小小的参事之女不可以去?到那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拿我怎么办。”
她只管仰起脸得意的说着,宛春和静语却已然笑弯了腰,一方面欣赏她的气魄,另一方面也叫她的神情逗弄得忍俊不禁。
原来周湘的祖籍远在吉林,她和母亲是后来随着父亲的升迁,才搬至旧京里住下的,故而模样与旧京土生土长的静语宛春不大相同。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不甚白净却透着健康的气色,眉毛要比旧京里的女孩子都粗一些长一些,鼻子直挺挺的耸立着,嘴唇是鲜艳的红,带着男子气的英姿与秀挺。
这会子她偏要做出女孩子的娇憨,看在宛春和静语眼中,直觉可爱得紧,二人便都笑道:“希望你能如愿。”
周湘看她两个这般欢颜,自己不知怎么扑哧一声也笑开了,气氛就没有先前那么严肃,屋子里一时热闹起来。
秀儿瞧她们说的开心,正要倒了水来给她们解渴。一拎茶壶,顿感轻飘飘的,掀了盖子才知里头一点子热水都没有了,嘴上不由就嘟囔了一声,不吭声的拎着茶壶到厨房里去烧壶热水。
刚巧走到廊檐下,转身看见漏窗外李桧正探头探脑的往她们院子里瞅,秀儿于是将茶壶往背后一藏,矮着身子与廊檐下的冬青平齐,蹑手蹑脚的从月洞门绕出去,一径摸到他背后,直起身狠拍着李桧的肩膀道:“哪,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
李桧正欲仔细的从漏窗那儿望进宛春的屋里去,瞧着是否有人在内,叫秀儿这么一吓,登时唬的脸色惨白,扭过身子胡乱拍着胸口咋呼道:“我的小姑奶奶,怎么走路都不带个声啊?把我的心都要吓出来了。”
秀儿见他当真是下不成样子,便一手叉了腰咯咯笑道:“谁叫你不安好心来着?青天白日的,你往我们院子看什么?”
李桧还没回过神,就白着脸呸了她一声:“怎么说话呢,谁不安好心了?你姜秀又不是第一天入府,还能不知道我李桧的为人,要不是上头的吩咐,我眼下能在这里吗?”
他因为三少爷和四小姐关系好的缘故,和秀儿彼此间也都亲近一些,这会子一时口快叫了秀儿的全名,秀儿也不恼,却笑的撇了一撇嘴道:“瞧你,三少爷找四小姐就找呗,何必急头白脸的?回去告诉三少爷吧,现今柳小姐带人正和我们四小姐说话呢,叫他等一会子再来。”
李桧哼了一哼,这才不情不愿的从漏窗前挪开步子回去了。
秀儿这里也忙着去烧水了,幸而大厨房里有帮佣在,看她来就将新烧开预备晚饭时做汤的热水添在了她的茶壶里,又恐怕开水太烫,四处要找了手巾给她包着把柄。
秀儿正嫌麻烦,于是就从自己肋下抽了牙黄绸帕子,在茶壶柄上绕了两道,刚要拎走,那帮佣笑的一弯身,从地上捡起个小盒子递到秀儿手中说:“姑娘,仔细丢了东西。”
秀儿低头一瞧,恰是宛春要自己拿去给李桧的洋取灯,方才有事在身,看见李桧竟把这档子事忘了,等一下少不得要再走一趟的。便道谢将洋取灯拿过来笼在袖中,拎了水壶回去。
进门就见屋里只剩宛春一个人在,问过才知静语和周湘已经先一步回府了,秀儿就从圆桌子上取了一个紫砂杯,单单给宛春倒了杯水。看她一口气喝完,才将她扶到床上坐下道:“今日精神是好了许多,可也不能太累着。你躺一会子,我看三少爷他们都回来了,等会儿把取灯拿给李桧去,回来再陪你说话罢。”
宛春也几乎要把这事忘了,听她提起,便一点头说道:“你去吧,方才不过和静语她们坐着多说了几句,现在并不累,你把静语带来的报纸拿给我看看,另外给金丽的信还有帮你写的家书,都还在半成品中,也请一并拿过来。”
秀儿笑着去拿了,替她在床上铺理整齐,自己才往隔壁院子里去。
宛春左右无事,就将报纸翻过来仔细看了看近日的新闻都说了些什么,有奇闻异事之言,也有针砭时弊之语,另有一刊,果如季元所说,乃是张景侗的专刊,言其最近与京中名伶的来往韵事。
一张报纸,足以囊括万家百态,宛春看的分外专心,时笑时皱眉。翻到背面,恰是晚刊基于寻常人对于法律知识的了解有限,而新增设的律政专栏。
宛春一则一则看下去,见其中有一则是写建元初期平民告官的新闻,说到那个当官的权力很大,为扩宅院,强侵平民邻居住地,邻居屡次登门劝阻无效,只得匿名将其举报到法制局。正逢上头施行廉政,就将此案定为大案,严查到底以儆效尤,终是还了平民一个公道。
宛春看罢心中激荡不已,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倒不是为了民告官的事,而是因为,她无意从黑暗中寻到的一丝光明,匿名举报!
尽管宜江的证据没有了,尽管她还不能立刻拿到尸检报告,但只要能够匿名举报陆建豪杀妻一事,即便证据不足,也可引起上海当局的重视了。
说做就做,宛春低下头,正看见给金丽的回信和秀儿的家书都摆在玫瑰紫呢子的床罩上,想了想便将给金丽的回信拿起来在手里握了一握,团成团丢进了床底下。却另拿了信笺,将自来水笔换到左手,更换去寻常的字迹,一笔一划,将自己和宝宝到底是如何无辜枉死的情形,全都一一写了出来。
前前后后,为怕人看出端倪,宛春只用了见证者的姿态,将事发当日的情形满满写出两页纸来。写到伤心处,泪珠儿便似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滴落在床罩上,玫瑰紫的呢料上便现了一个又一个深色斑点来,信笺上的字也越发放重了力道,几乎透穿纸背。
原本以为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了过去,却不料那不过是最艰难的开始,回忆的痛苦,比死亡更要可怕。而这些统统都是陆建豪留给她的,宛春狠狠擦一把眼泪,她决不能手软,一定要将陆建豪的那层人皮扒下来,叫上海的名流们都看一看,他们素日里见的那个观之可亲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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