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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云外,西风又起,天地之间竟无端平添几番萧索之意。
少年男女曾经命在旦夕,一路穿山飞驰,他们终于远离了生死危机。重归闹市繁华之下,靳清冽潜藏的情感终于一触即发。
“江陵,你知道么,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杀人……”靳清冽狠狠咬着朱唇,她惊觉自己取人性命之时的肆意冲动,临阵劲敌,她竟全然无视生命的尊崇无二,“我第一次就杀了三个人。”
“这些悍匪丧尽天良灭绝人性,若能缉拿归案官府皆有重金悬赏,纵使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亦不为过,靳姑娘挺身而出大行义举,是为民除害有功无过……姑娘又何须自责……”江陵几声轻咳,安然笑之,可脸色依旧疲态尽现,精神也因此困顿不堪。
“可我本该如你所言留下活口的……”靳清冽狠狠摇头,靳清冽悔不当初,“是我太过鲁莽了,竟未曾想过此间甚或有所曲折。却无端端自断线索……”
“彼时情况那般危急,换做旁人也会同样举动。”江陵面露愧疚之意,又再轻咳一阵,脸上依旧苍白无血,“如若我有能力助姑娘一臂之力,或许也不致连累姑娘受创。”
“这怎么能关你的事!”靳清冽连忙摆手澄清,“再说你也受了刀伤……”
“盲眼人生活本是如此,举手投足间自然难免有磕磕碰碰,我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这实在不算什么……”江陵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靳清冽初见江陵与悍匪对垒施展武功之时,功夫也并不如何高明,想他本就身有不便,却又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再加现如今二人力除漠北十三鹰中三人,难免不会被这帮悍匪记恨于心,之后二人各行各路,江陵如若突遇危机又该如何是好。靳清冽心下竟不知不觉暗自担心起来这盲目少年的人身安危。
“无论怎样,我们先去找家医馆寻个大夫,让他给你敷些伤药。”靳清冽见江陵一路行来仍旧面失颜色,料他定是伤痛所至,于是再次扯过江陵手中竹杖,直往闹市深处行去。江陵突然暗自好笑,靳清冽东走西顾行行停停,自己便随着她的步伐左摇右摆跌跌顿顿,现如今脚步前行却不由己,身体定与扯线木偶极其相似。
靳清冽心下却有自己思量,身后少年除了武艺不济身体孱羸,还有……还有眼睛无用,剩下倒是什么都好。却不知他的眼睛是与生俱来便即如此,还是后天意外伤病所致。若然还有复明可能,那当然是最好的!靳清冽不禁有些异想天开。
日渐西斜,清幌迎风,靳清冽欣然一笑,布招之上“普慈堂”三个大字已然映入眼帘,靳清冽嘴里默念皇天不负,引着江陵一贯而入。寻了许久,终于还是被她找到了尚未打烊的医馆药铺。
“掌柜的可还做生意?”靳清冽虽见药铺伙计正欲收铺闭馆,而年长掌柜正自伏首案前埋头理账,却仍旧大方开口。
“小老儿倒是不急收铺,姑娘若有方子,药便还抓得,不过坐堂的大夫却是在刚刚便离去了。”药铺掌柜昂起首来,侧眼望着风尘仆仆的少女和她身后病容倦怠的少年。
“这……方子我是没有,却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靳清冽听闻此时已无大夫问诊,不免怅然一怔,只得退而求次,“那就劳烦掌柜的配些医治利器损伤的外敷之药吧。”
“好说,好说。”掌柜的笑着点头转身取药,“南红花五钱,净*一两,当归三钱,血竭一两,儿茶一两,再加口防风五钱,白芷四钱,嗯……以及冰片麝香少许。此方及时止痛活血化瘀,用时研极细粉用老酒调敷即可,姑娘认为如此可好?”
靳清冽虽然不常接触药理,却也知道红花白芷祛瘀止痛,于是点头言谢一气长舒,只待掌柜称量取药而行。
却听身后突又传来一阵轻咳,一直垂目未语的少年竟在此时轻声缓道:“掌柜的还请稍慢,方中麝香冰片,都还是不要加了。”
“此方本是性情温缓,如若不加麝香冰片驱速药性,就此用来怕是效果平平。”掌柜的不禁牟起眉眼,面露不悦之色,额头更见皱纹深陷,“却不知公子所言是何意思?”
“冰片麝香虽有速效,但也皆具毒性,麝香易使人更虚,冰片或可引惊厥,若非必然,还是少用为宜。”侧首神思,江陵缓而续道,“原方之上,另加胆南星五钱定痼,川羌活三钱祛风,方海蟹骨三钱通经。或也可稳固药性而后继增药速。”
掌柜的闻此先是一愣,而后竟然不禁吹气瞪眼拂袖甩手:“公子所言有理,小老儿竟没想到这层干系!看来这位公子倒是对药理一学颇有一番研究!”
江陵却只谦逊摇首垂目而笑:“哪里谈得上是研究,掌柜的却是说笑了。医药病理博大精深,我只不过是皮毛一说罢了。”
靳清冽却早在一旁惊异不已,耳闻江陵毫无含糊道出若干用药之理,她不觉感叹自己曾经对这孱弱少年的认知竟是如此寡薄。“是啊,那时他为我续回脱肩臂膀,正骨手法本已驾轻就熟,通晓医理实在不足为奇。”靳清冽回想当初情境,心中立时有所依凭。
“那什么麝香什么冰片都是何等药材?却当真如你所说皆含有剧毒?”靳清冽提起手中油纸裹好的几包药材微眨双目,再想起那掌柜怒意横生匆匆送客,自是也有满腹疑惑。
“哈,此二味药的确含有些微毒性,不过剧毒倒是不至。正如那掌柜所言,轻微用量混于创伤方中,功效明朗也是事实。”江陵微微一笑,依旧缓步行于靳清冽身后。
“既是如此,你却为何不让那掌柜将此两味药剂加入方中?”靳清冽更加大为不解。
“哈哈……”江陵竟突然笑得有些得意忘形,“你可知麝香颇为名贵,价值可比黄金?其性走窜,主功明脑开窍清昏复醒,用于医治跌打损伤,实在是过于大材小用了!”
“啊?”靳清冽恍然睁目,“可那掌柜……”
“那掌柜定是见你身无药方却急切寻药,又似并不甚通医理,便自然而然想要讹你一番。”江陵就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靳清冽羞涩之情立显面上,再瞧江陵依旧笑而不停,心下却不禁暗自庆幸,还好他看不见自己此时脸上窘色。
“咳咳……”江陵终于自食其果,一阵狂笑化为一阵狂咳,良久方才续定神色,“不过话说回来,麝香冰片之物虽是珍贵名品,但始终是对女子弊大于利,姑娘当然是不碰为妙。”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靳清冽急问此话何解。
“在磨山之时,姑娘手臂曾经负伤脱出肩臼。”江陵静心而论,复回闲然之姿,“我想这大概并非姑娘肩处首次意外。所以刚才于那药铺之内,便又私心多加了两三味药材,想来姑娘或许也可共用此方暂缓肩处韧伤。若是护理得当,姑娘肩伤日后理应不会再犯。”
“你……你竟想得如此周全。”靳清冽眼眶一润,竟徒地生出莫名感动,“江陵,有件事情我却不知当不当问……”
“靳姑娘想问什么?但说无妨。”少年侧首轻笑,洒脱淡然。
“我想你亨通药理,自然医术高明……”靳清冽轻声细语,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继续,“所以……所以你的眼睛,也定有复明之术对么?”
江陵闻言之下不禁微微一怔,而后耸肩摊手,眉宇微蹙黯然一笑,“江川湖泊有干涸之日河床仍在,花草植木有枯亡之期故根犹存,人死之后十年八载,肉身腐烂化为一捧黄土,也会空留一具皑皑白骨长埋地底……我的眼睛也是一样,有眼无珠名存实亡。我很小的时候就看不见了,我的眼睛早就死了。”
“……”靳清冽一声轻叹,亘久无言。身旁少年虽然身有残疾双目尽失,可这个盲眼的少年却永远能够淡然自若笑面人生。与他同甘共苦一日,如沐清明春风数载。可他却为何偏偏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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