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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定了决心,向母亲坦白李晟带我出去之事。到了这地步,母亲与李晟已是势不两立了。
这局面,父亲未必知道,李晟未必知道,韦欢未必知道,只怕连母亲本人也未必知道——这大概是穿越所带给我的唯一好处,我虽不知道这些历史的细节,却记得一个大概走向,由这走向再向前推,于是就知道了许多旁人未必知道的东西。其余的人,他们对彼此之间的矛盾或许隐约有所察觉,却绝不会想到这矛盾已到了这种田地。
无论于公于私,我都是希望母亲胜出的。于公,李晟虽然是一个优秀的太子,母亲却是一位旷古烁今的皇帝。守成之君固然不错,千古一帝才是国家兴盛的希望所在。于私,李晟对于和亲的态度委实刺痛了我。如今为了息兵可以将我送出去和亲,那么日后若遇见别的事呢?若我那位未来驸马有事,或者哪一处又需要借助我这公主的名头,他会怎样待我?我对这些全然没有把握,因此哪怕这样做很自私,我却还是果断地决定先替自己着想。韦欢说得没错,我之所以还有心情考虑那些流民,纯粹是事不关己。当真正切关己身的时候,在别人和自己之间,我到底还是选择了自己。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走到了贞观殿,等待召唤时有了些许迟疑,然而这时候再反悔也已经晚了,母亲派人叫我直入内殿,她穿着浅色春纱,衣襟敞到了一半,正提笔在抄一份字帖。婉儿与团儿一左一右地立在她身侧,团儿捧着手巾等物,婉儿却什么也没拿,两人都专注地看着母亲的书法,面上露出略带赞赏的歆慕之色,等我进来,又恰到好处地回了头,向我行礼。团儿笑道:“公主来得正好,快来看看娘子写的字,妾只觉得好,却说不出怎样好来,公主从师傅们读书,一定知道好在何处。”
团儿这话倒是说得漂亮,将我和母亲一体都夸了进去,却不想我一贯疏懒,虽自幼从宫教博士和侍书们学楷书、篆书与飞白,到如今却只有楷书还勉强能看,篆书与飞白是全不要想的,母亲今日临的正是篆书,我连认都不认得,评价又从何而起?母亲亦深知此事,所以写完一笔,抬眼向我一笑,若是往常,我一定要对她翣翣眼,或是谑弄团儿一番,今日因心中有事,却只拱手道:“儿才疏学浅,不识母亲所临为何帖。”
母亲眼角微抬,瞥了我一眼,将笔放回去,淡淡道:“收起来罢。”
团儿、婉儿两个便都去收卷轴,团儿先抢到,婉儿瞥她道:“韦姐姐小心些,墨迹未干,别卷糊了。”
团儿笑道:“多谢上官才人提醒。”小心揭起卷轴,恭恭敬敬地退出去。婉儿便将笔墨等物摆好,对母亲一躬身,退出殿外。
室内只有我们两人时,母亲便敛了笑看我,我来时早已斟酌字句,这时却不知如何开口,母亲并不催促,自缓缓坐下,自小几上端起一杯冰镇樱桃浆,啜饮了数口,我才打定主意,开口道:“阿兄…臣是指太子…前日携臣出宫,去了南市。”偷眼看母亲时,却见她只顾着饮水,并不曾分心看我,只得继续道:“南市有许多流民,太子以钱赎买,将他们送入寺庙安置。等出来时,又说起连年用兵,关中又起灾异,恐怕国用不足,想要上书奏停修建上阳宫,并吩咐臣在圣人、陛下面前陈说所见之流民景象,冀得圣人、陛下首肯。”
母亲将杯子放下,缓缓道:“所以你就来求见了?”
我没有抬头,却可以感觉到母亲灼热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掌心里不知不觉地沁出汗来,吞了好大一口口水,才艰难地道:“臣…臣觉得上阳宫本是为圣人休养而建,骤然停建,未免伤了孝敬之心,且如今二圣圣明,法度严谨,偶有流民,也是一时之事,自有朝廷公议,轮不到臣等置喙,太子此言,实为不妥。可是太子既是半君,又是兄长,太子钧令,臣…儿虽以为不妥,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前来禀报陛下,求陛下…求阿娘裁决。”
我实在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内心既羞惭,又恐惧,连说出口的话也结结巴巴,带着许多喘气般的颤音。蒙母亲与诸位乳母们悉心照料,我虽有心疾,却是平平安安地长到如今,无论在宫中骑射跑跳,都不曾有大的发作,然而今日只是对母亲告一次密,便已觉心突突地跳得诡异,殿中毫不炎热,汗水却自肌肤中渗出,浸透了五重薄纱,又有许多汗珠自头脸滑落,摔在龙须席上,泛出刺眼的油光。我想我还是不适合做一个告密者,可是我深深知道,哪怕我不做这个告密者,母亲也一定早就知道太子带我出去的事了——她在我这里都安排了这许多人手,没道理反而对太子疏于“照顾”,何况我说得这样粗略,母亲却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若不是早已熟知李晟带我出去的细节,她是绝不会这样不闻不问的。
母亲没有马上说话,我抬起眼皮向前望,只能看见她握着杯子的手,那手指修长白皙,一点也看不出是近五十的样子,她又举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我以为她要开口说话了,她却将杯子放在一旁,徐徐起身,走到了我的身前。
我两腿已经发软,身子倏然摇晃了一下,母亲一把扶住我,让我缓缓坐在地上,一面解去我穿得整整齐齐的公主常服,抚着我的背替我顺气良久,才轻轻道:“兕子怕阿娘么?”
我抬眼看她,发现她问这话时目光虽然落在我身上,却并没有在看我。不同于李晟和李睿,我自出生便被她带在身边,亲手照料,正如她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一般,我对她的情绪也分外敏感。现在她的面上虽没有任何恼怒或是失望的神色,嘴角反而微微翘着,像是在微笑一般,可我却分明感到她是失落的。我知道这种失落来源于何处。得知韦欢善射时,我也曾有过这种失落。
我竟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兕子怕阿娘。但再怎么怕,阿娘也永远是兕子的阿娘。”
母亲一怔,拍了拍我的手,微笑道:“兕子也永远是阿娘的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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