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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上呆了一会,才起身去照镜子,万幸韦欢还算有理智,并未伤到脸,我忙地走到门口,入目并不见一人,扬声叫了半晌,才有小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听命。我问她:“值夜的人呢?”
她跪伏道:“娘子进来后,宋娘子说有韦娘子在,叫我们到外面去候着,不许惊扰娘子。”
我点点头,叫她打了水在门口,自己端了水进去,又命她们都不许靠近。
等回到屋里,将衣衫一除,才见全身上下或青或红,大大小小的总有十余处痕迹,多半都是打的,也有几处是掐的,最奇怪的是肩上竟有一处咬痕,方才打得激烈,也忘了韦欢是何时咬上来的,只知那一口极狠,连几层衣裳都咬坏了,伤口处还微微有些血迹,伸手一碰,刺痛得厉害,想去拿药,怕惊了旁人,横竖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伤处,便就罢了。又把衣裳丢在空盆里,用火烧去,方才弄得一地狼藉,也尽力规整,不欲人知。
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这些琐事做得甚是吃力,忙了半夜才算收拾好,全身酸痛,倒在床上,却觉心情舒朗——这是我自穿越以来,头一次彻底忘却自己的身份,这也是韦欢自入宫以来,头一次彻底忘却她和我的身份。公主也好,世家女也好,这一晚上,我们两就像两个普通的小孩子,忘记了一切世俗的桎梏,通过最原始也最蛮横的方式发泄和“交流”。在这次打斗中,我们两是全然平等的,各自凭着自己的体力和技巧掰扯撕咬,分出高下。从前我们之间再亲近,也总像隔了一层薄纸,现在这纸像是被捅破了,我透过这洞窥见了一个更真实、更完整的韦欢,而韦欢也从这洞里窥见了我。
说不定有一天,这洞会越来越大,直至这纸样隔阻彻底消失——我这样深信着,带着一身疲惫,恬然入睡。
次日一早起来,我便命所有的人都进来,列在庭前。韦欢依旧起得很早,与宋佛佑一左一右地立在我身前,两人都面无表情,将身板挺得极直。我对她们两笑了笑,特地等所有人都到齐、站好,才缓缓起身。
人堆里起先还有细碎的声音,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微笑而立,有人忐忑不安地四下转头打探,也有人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宋佛佑看不得这样子,便要出言训斥,却被我止了。我赤脚站在廊上,背负双手而立,面上刻意带着一丝微笑。
这是学自母亲的法子,每当她带着这样的笑盯着人看时,对方总会被她吓得脸上变色。我虽做不到母亲的地步,恐吓一下这些宫人内侍,却也足够了。
果然过不到数息,底下便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着我说话。
我却特地又过了一会,才缓缓道:“阿杨偷窃宫中财货,被金吾执拿之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
这些人大多早已知道阿杨之事,面上都是一片麻木,我自上而下地看着所有人的脸,扬了扬下巴,淡淡道:“陛下不欲张扬此事,所以交我处置。”我看见有几个人麻木的脸色露出不忿之色,又有几人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嘴角扯了扯,道:“阿杨是我的乳母,一向得我信重,宫中诸事,悉数交与她处置。她所过问之事,不必问我,我所决议之事,却必要问她。你们的升迁贬斥,也多要经她之手。我敬重她如此,却不料她背主弃上,干出这等苟且之事,于公,是为不忠不敬,于私,是为不义不慈,若不重罚,难以服众。”
我特地停了一下,看下面人的脸色,他们虽听见我说了这么重的罪名,却依旧是麻木的,仿佛阿杨的事与他们全然无关似的。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是笃定了我的仁慈,觉得我肯定不会对阿杨下重手。若这事没有母亲插手,我也的确不会当真对阿杨怎样。万贯而已。御赐金钱而已。在我看来,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值当一条人命。
可惜阿杨的结局已由母亲钦定。我能做的,只能好好地利用她的死,给我自己谋一些利益。韦欢说得对,我的确是个虚伪的人,明明靠着身份占尽了许多便利却口口声声喊着人人平等,连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却还假惺惺地关心着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流民。温室早已不在,我却依旧一厢情愿地躲在里面,不肯面对外面这许许多多的惨烈风雨。殊不知躲避并非毫无代价。
韦欢颤着下巴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困倦时惯有的小动作,看似只是吸气,其实却是抿着嘴将哈欠憋在嘴里。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众人,这些人被我的停顿搅扰得有些慌,有好几人露出焦急之色,伸长脖子看着,见我笑了,又松了口气似的,我便趁他们松懈的时候一口气道:“虽然如此,阿杨毕竟服侍我一场,倘若真以国法处置,既失体统,也不是我为人主君的仁爱之心,所以,我决定,赐她一个全尸。”
最后一句出来前,所有人都是轻松而懈怠的,只有极少几个人蹙了眉,这几人里还包括了韦欢。等我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两拨人的脸色便突然对调了,大部分人惊愕不已,极少几个露出“正该如此”的表情。韦欢微微转了眼珠来看我,我假装没有看见她,高声道:“我已写下手令,移书掖庭,此次牵涉人员,自阿杨以下,尽数杖毙,以儆效尤。”
这一句说完之后良久,人群中都没有任何人发声,庭院里如死一般静寂。众人有惊愕的、有怜悯的、有惊惶的,过不多久,这些表情无一例外地都转为了对我的恐惧。渐渐地有人跪下,对我磕头,有人高呼“公主英明”,有人开始痛斥阿杨,有人则滔滔不绝地开始阐述对我的忠心。
我背着手,继续微笑着看他们,人群很快便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我,等待我再次开口。我叫了王诩的名字:“王中丞,你以为这处置,可妥当否?”
王诩一步出来,俯首道:“公主英明睿智,小人无有不服。”
我盯着他看。他自我三四岁时便跟着我,如今也有许多年了。我一贯不爱用内侍,对他不甚重用。他在我这里也一直冷冷淡淡,仿佛幽灵一般,只有今日,才像是突然意识到我是他的主子一样,突然对我服帖起来。
我淡淡地笑了,扭头从人群里找出两个内侍,叫他们上前,指着其中一个道:“去年,韦欢在宫外买过一碗冷淘送我,你告诉我,这冷淘是坏的,所以倒掉了?”
那人吓得身如抖筛,匍匐上前,我又看向那里面年小的那个:“当时我说回去自己看,你却偷偷地跑开,叫住你时,你说内急?”
于是这一个也吓得跪了,爬过来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韦欢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对她一笑,道:“阿欢,他们说你给的冷淘是坏的。我想一碗冷淘,便放上半天一天也不至于就坏了罢?突然坏了,要么是有人捣鬼,要么,就是你进献的就是一碗坏的冷淘,你以为呢?”
韦欢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毫不迟疑地拱手道:“是有人捣鬼。”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外面看似平静,其实内里最是激烈,如现在这种可以立威也可以市恩的机会,总是毫不迟疑地选择立威。
我笑了笑,道:“你觉得是谁捣鬼呢?”
韦欢垂了眼皮道:“木匣中已经积了许多密报,打开看看,或许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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