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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流杯亭是今年新建的景致,引温汤为曲水,绕亭有数十丈见方。因水是温的,本就比别处要暖和,四面又搭起帐幔,帐角、案桌之下也都置着火炉,便更不冷了。
我进去时,汝州刺史引见的十来位士子已经各自在案旁坐下,他们中年最小的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
士人们都坐在曲水外侧,父亲、母亲并几个叔伯、姑姑们则在亭内,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曲水内侧却还坐了个上官婉儿。
我一面拿眼溜婉儿,慢吞吞地走过去行了礼,父亲笑着解释道:“听你娘说,上官才人的才学不逊于这些人,所以特设了一座,连她也考上一考。”
婉儿听见她的名字,跪直身体,对我一礼。我拉着父亲的手道:“若论才学,崔明德她们也未见得就比这些人差了,阿耶叫她们也来嘛。”
父亲捏捏我的下巴,笑道:“这是正经的考较,不是你们小女娘家胡闹,叫她们来做什么。”我刚才还怕被叫去考较,这会却对父亲的重男轻女有些不忿起来,再说,叫我的伴读是小女娘家胡闹,那叫婉儿下场,难道就很正经么?母亲似是看出我的不满,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搂着我道:“好好看。”我便只好坐着,不住吃点心。
片刻间李睿也到了,父亲不等他行礼,便将他打发到场上,说“久也没问你的学识,都不知你在弘文馆做什么,今日考你一考”,李睿也没想到竟是这一出,苦着脸看我,我也拿愁眉对他,两人倒是都为这次考较发愁,只不过他是学问不精,怕出了丑,我却是在为崔明德她们抱不平——神童科考的也不过是贴经而已,以崔明德之才,难道还会被两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比下去不成?
父亲见人齐了,对杨子高一点头,他便站到前面,笑道:“今日一共试三场,赋、诗、贴经,试赋之后,陛下赐传花宴,头名得为先饮,宴中作诗为试,头名得赐牡丹,宴后贴经。郑郎君、裴郎君、上官才人可试三场贴经。”
贴经便是考背书的本事,是所有科目中最容易的一项,那两个年小的读书人倒没什么意见,婉儿反而直着身子道:“陛下,妾请试赋、诗。”
母亲如在意料之中,挥一挥袖子,懒洋洋地道:“准。”又向那边几位读书人道:“这位上官才人,是上官庭芝的女儿,上官仪的孙女。”那边有几个修养不大够的,面上本已露出一丝不愉,等听说是上官仪的孙女,方回嗔作喜,看婉儿的目光也不大一样了。
父亲咳嗽一声,道:“不必说这么多,开始罢,今日只试捷才,以一支信香为限。”
母亲对他笑了下,又对那几个读书人露出一个微笑,转头便对高延福使个眼色,高延福看我一眼,母亲笑了笑,他便凑到母亲身边,母亲隔着我对他道:“查下那几人。”
高延福谄媚一笑,倒退着出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母亲却只悠悠闲闲地拈起一块点心,递在我嘴边,我愣愣地张口接了,嚼了几下,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擦掉我嘴边的点心屑,忽然又笑道:“兕子想不想也下场去做一篇赋?”
我正要拒绝,却见母亲推了推父亲,道:“三郎,不如叫兕子也去?”
父亲笑道:“也好。”对我翣翣眼,似有深意地道:“听说兕子在跟上官才人读书?想必学问大有长进了。”
我只一怔愣的功夫,母亲已叫人在御座旁设了一张小几,另拿了一份试卷在上面,我那两个好姑姑,清河公主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地过来牵着我,将我送到那小几边上,一个拉着我的手道:“兕子好好写,要叫他们看看,我大唐的公主也不比亲王逊色。”一个将那封卷的筒打开,拿镇纸压住试卷,又要替我研墨,吓得我赶紧推拒了,好容易将这两位请开,考试的信香已经燃起多时了。
教坊奏起游宴的乐曲,诸位叔伯姑母早在乐声中与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只苦了我被赶过来作文。
我忧愁地蘸了一笔墨汁,叹着气去看题目,入目的那一行却甚是熟悉,仔细一看,竟是上回母亲叫我做的策论。只不过那时母亲没规定体裁,也只消四十句便好,这回却限定要做赋——不过这也难不倒我,韦欢私下里早就替我拟过一篇骈文,这次试赋又没限韵,将那篇文章改一改,便很可以看了。那时我怕母亲不满意,还偷偷地去找崔明德品评过韦欢的那篇文,崔明德本以为是我作的,话里话外将我赞了几句,说虽然文辞不甚可观,但是立意却甚新颖,在十二岁的年纪看来,已是难得。待知道是韦欢作的,便更称奇,盖因我与她都是自小有名师教导,韦欢却是自学成才,因此作文的年纪虽比我还大一岁,却实属不易。我本以为崔明德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没想到她该讨价还价时便当机立断,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韦欢的家境,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父亲见我迟迟不动笔,轻咳了一声,道:“便成不了一篇,就写几句也好,你这样年纪,能对仗工整已是难得。”
我被他一催,方想起来作赋这事,眼见那信香已燃了一半了,忙提笔写来,堪堪在那香燃尽前写完最后一句,通篇只略改了几个韵脚典故而已。
乐声停止,大家都陆续停了笔。父亲却不叫人收试卷,只一个一个点人起来念,念了几篇都不中式,到李睿那篇的时候,只听开篇是:
孝动天鉴,仁开日华。
父亲眉头一挑,笑道:“不错。”
我方才写文时已见李睿面露喜色,知道他这篇必也是写过的,不知怎地,竟觉得没意思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试卷,顺手便将它揭起,揉成一团,李睿念得正得意,见我如此,愕然道:“兕子…你做什么?”
我见全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越觉不自在,低头道:“没写完,写得也不好,不必念了罢。”
母亲抬了抬手,便有人将我的试卷接过去,递给母亲,母亲张开看了一眼,笑道:“写得不错。”叫人把试卷四方传阅,诸位叔伯姑母都说难得,便是几个士人要了去看,也纷纷称赞,有几个方才不屑与婉儿同场的都对我拱手说“不亚须眉男儿”。
我听见这样赞誉,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头压得低低的,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将我唤过去,将我搂在怀里,我贴在她胸口,以极低的声音道:“阿娘,这篇…不是我作的。”
母亲笑了:“我知道,这是韦欢替你作了,你还叫崔明德改过的。”
我不解地看她,却见她附在我耳边,如逗幼童那般故作郑重地告诉我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阿娘的诏书也从来都不是自己写的,以前是秘书郎,如今是婉儿。”
我有点急,争辩道:“这不一样。”声音大了,惹得父亲都看过来,无奈地对母亲笑了下,母亲推他道:“三郎好生品评赋论罢。”
等转过头来,方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轻笑着道:“没什么不一样的。”说完一手抬着我的下巴,叫我转头看场下众人,一面又喂了我块点心,笑着道:“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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