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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问题初次听来,确实浅显,我未加思索便答道:“读书自然是正道,长辈们不都希望咱们读书上进吗?留洋嘛,这个我也问过家父,他说如今这世道,学问自然是西洋的最好,要学就得到最好的地方去学。家父还是希望我能继承祖业、光耀门庭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培真的面色,见他只是微笑,便觉着心虚,忙又加上一句:“父亲还说,光宗耀祖之外,当然还得想着报效国家。”
“可是友然哥,你说的这些都是李老伯为什么想让你读书、留洋,可你自己呢?你为啥子呀?”
“我自己?”这一问让我一时语塞,想想也确实从未认真地想过自己是为什么。由此再想开来,不光是读书、留洋,哪怕是其他的事情,婚事、伊莎白,在这一切里,又何尝曾经想过自己?忽地觉着一阵子头重脚轻,没了根基。
我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没想过。”
“友然哥,其实我也没闹明白。”培真眼里依然闪烁着热情的光彩,真诚地说道:“可是我就觉着不能是别人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总得自己想明白了。其实我这次都不想去考了,考得不好,白白让父亲失望,考得好了,去美国,可是自己都没想明白,就算去了也学不好。”
“不过最近父亲也是有好多烦心事,没办法,我也就答应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美国,最好想个法子能不去了。不过你可不能去向父亲告发我。”
“可是不留洋,你去做什么?再说,我爹好像说今年就想……”说到这儿,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办喜事还是难以说出口。
“你是说双喜临门那事儿吧?”培真此时眼里的神采有些叫人难以捉摸。
我艰难地点点头,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培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反而问道:“这事你怎么想?这不也是大人们觉得的好事?”
若是没有此前的问答,或许我也就装作欣喜,可想想实在不该和培真如此虚伪,便只得照实讲了:“这个我也说不好。以前想过,也没想明白,就不敢再想了。”
“你心里有人了?”培真的问话听起来咄咄逼人,他怕是也猜出了个中几分隐情。
“你要不想说也没什么,”他接着说道,“其实心里有没有别人也没那么要紧,只是……”说到这儿,他突然狡黠地笑了笑,拉长了声音言道:“只是,你不想见见舍妹之后再决定?”
“见见……那,不好吧。要是能见,父亲和罗大人不早就安排了。”
“友然哥,你怎么还这么老脑筋。要说我爹和你爹也真是的。自打前清那会儿就吵着变法维新,后来建了民国,可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这么老规矩。现在时兴的是自由的恋爱,就像外国的书里写的那样,怎么也得先见个面,对不对?”
“可是如果大人们不让,这也不能见啊。总是不能偷着见。再说,这见过了,传了出去,岂不是不好?”
不知怎的,培真突然笑出了声,引得旁边桌上几位年长的客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忙地压低头,做个鬼脸,然后低声对我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吗?除非你心里有别人,不想娶她了,要不又有什么不好的。”
想来那时我必定是满脸难堪和尴尬,而这难堪和尴尬便又做实了培真的玩笑话。不过他并未穷追猛打,反而是坐正了身子,严肃起来。
“友然哥,我不开玩笑了。你别在意。不过我是说真的,你如果想和舍妹见一面,不用管是为什么,我一定安排,也不会有什么不好。你就告诉我,你要是想,等咱们考完试我就办。”
摇头还是点头,我迟疑了片刻,便点了头。为什么点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便是少年人的冲动。更难琢磨的却是那边培真,嘴角挂着微笑中,似乎也希望我们能见上一面。
此后几天,忙着考试前最后的温习,便也没有闲暇胡思乱想。几门功课考下来,和培真对了答案,倒也都还满意,估摸着我俩的成绩都应属上乘。只是我的英文、拉丁文和现代外文有了白牧师这几年的帮助自是突飞猛进,相比培真分数应高些,可原本不错的数学,这次倒是没有考好,居然在第一道因式分解的题目上便出了小岔子。
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是礼拜日,一早培真便来敲开了旅馆房间的门。他换下了平日的黑色学生服,穿上一件驼色的毛衣。在这冬春交际的天里,如此穿着看上去虽是有些单薄,但却衬托出悦人的明快。细看他,双眼里满是血丝,却是少了几分往日清澈的灵动。
我怕相形见拙,但却没有培真那样的西洋式样的毛衣,便故意地没穿老管家和德诚特地买来的丝绒棉袄或是狐皮袍。谁知楼梯刚走下一半,便听着上面德诚焦急的呼唤和一轻一重不稳的脚步声。我心里正在懊恼,头也没有回,只是说着“不要了”,便拉了培真的胳膊,三步并做两步地下了楼梯,直往旋转门跑去。
谁知在旋转门前,培真却把我拽住了,轻声劝我道:“友然哥,你还是多穿上点吧。这儿不比老家,虽然入了阳历三月,风还是挺大的。我都习惯了,你刚来,肯定受不了的。你看,德诚都快摔着了。”
回头看去,德诚左手撑着大理石的楼梯扶手,身子也歪向左边,紧贴着楼梯的栏柱,而右手则是抱着黑色的丝绒棉袄,如此一蹦一蹦地下了楼梯来。
德诚虽是一片忠心,我心里却满是埋怨。还是培真向我努努嘴,示意我把棉袄穿上。虽是老大的不情愿,但培真毕竟是朋友,便忍着心里的厌恶,穿回了一副遗少的样子。
“今儿,我先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儿。”一出门,培真便兴奋地说着,言语中还特别地滑出一连串的卷着舌的儿音。
“好玩的地方?”我怯生生地问道,“出来前,爹嘱咐不让我四处乱跑的。”
见我面露窘迫,培真噗哧地笑出了声,眼睛突然地瞪起:“友然哥,你觉着我要带你去哪儿啊?可是不能乱想。”
“好了,不逗你了。我每个礼拜日都进城去北京大学。清华这儿,要说真是太憋屈了,都是美国人的跟屁虫。北大的几位学长自己编了杂志,我不会写,也就是帮着打打下手。不过,”他说到这儿,眨了眨眼睛,像是心里正在寻思是不是告诉我,“不过这事儿我爹可不知道,我要带你去,你可得守口如瓶。”
我自然点头答应,想来脸上必定没有管住探问之情,被培真看了出来,他会心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别急,小妹那儿,我们午饭的时候过去。”
此前那些日子,锁闭在了清华园旁的旅馆里面,浑然没有察觉春色已然悄回人间。去西直门的火车道旁,虽然树木的枝杈仍是干枯,可一丛丛迎春的枝条上却已有了淡黄的花蕾。心头卸下了考试的重压,自然是畅快很多,一路与培真谈天说地,到了西直门换上人力车,便向着东南方去了。
依稀记着这便是那日初到北京时出城的原路。车先到西四,自此折而向东,从写着两个履仁大字的牌楼下穿过,迎着一段红色高墙驶去。
迎面的红墙不仅巍峨,且上覆黄色琉璃瓦,更显得雍容富贵。培真帮我指点,才知道那便是旧时的皇城,那以内以往便算是宫闱禁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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