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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力地忘去早上的事情,和她一起帮着两个小姑娘试起第二天的打扮。白莎和白伊怕是也觉出这次复活节的不同,都是格外地乖,试好了衣服便争着帮伊莎白和管家太太准备第二天的复活节餐。
那年春天的气候格外多变,复活节前的几天来了寒流,彷佛又回到了冬日的严寒,夜里温度居然只在华氏个位数
。天气虽然异常寒冷,可我带着两个女孩子倒是玩得特别地开心。
下午,两个女孩子睡下后,我依然有些意犹未尽,便和伊莎白一起翻出了冬日的皮袍毛帽,裹得严严实实地到了河边散步。那时河水虽因着陡然的降温而又结上了薄薄的冰层,可我想我们两个的心里都是春意融融,格外的温暖。
第二天,我本来是有课的,便早早起了。正准备坐下吃早饭,却见管家太太焦急地跑过来,说是刚一天亮,便有位叫苏菲的小姐来过电话。
一听这名字,我觉着心好似偷停了一下。自己只认识一个苏菲,那就是培真房东太太的侄女。我顾不上细想为何她这个时间打来电话,直接按照留下的号码拨了回去。
“李先生,我怕是出事了,”苏菲的声音听起来焦急而恐惧,话也有些夹杂不清。
“罗先生……罗先生……星期六他吃过午饭,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会不会是已经上船回去了?”我尽量地安慰着苏菲,怕是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不会的,”苏菲的声音变得更加地无奈。“婶婶今天早上打开他的房间,看见他的东西都在。他在桌上留了一个信封,是给你的,还留了你的电话。所以我才打过来。”
苏菲因为听不到我再说什么,声音中已夹着抽泣,“李先生,你能来吗,马上来。婶婶说她很害怕,怕罗先生出了什么事情,可怕的事情。”
至此,我再也无法躲避,只得答应她马上过去。伊莎白怕是因为前一天有些劳累也还未起身。我告诉管家太太有急事,便出了门。
在百年不遇的寒春之中,不多时手脚便已冻得觉不出了痛痒,步履也变得滞怠,只是凭着些机械的惯性,走到车站、上车、下车、换车、再下车。此时心中什么也不敢想,只是默默地念着圣经中的章节不敢停下一刻。
到了公寓门前,刚刚伸出手准备敲门,门便开了,苏菲满面泪痕站在门内。我猜她自从挂了电话便一直是这样,在门厅里守着,盼我到来。此时见了我,她更是难以自已,泪水又涌了出来。
“李先生,我好害怕,”她声音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房东太太倒还镇静,带着我上楼,进了培真的房间。想想两天之前,我还站在这里看着他,此时房间所有的物件都还在原处,可却是多了一层骇人的沉寂。
苏菲说的那封信便静静地等在培真的书案上。信封上用英文写着我的名字。
“我要不要给警察打电话?”房东太太忧虑地问道。
不知为何,我此时心跳得很缓,脑子似乎也变得极空明。我转过身,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或许没什么的。我这个朋友有时也会这样。让我先看看他的信,好吗?”
我在案前坐下,从笔筒中找出开信的小刀,裁开了封口。那信也不长,用钢笔写就,字迹端庄,看不出丝毫的不安或是绝望,甚至比他平日的字迹更显平静。
“友然哥,
就此别过了。今天你能来,我已很感谢你这份友情,只是不能和你正式道别,望谅。
我已决心毁灭自己。十八年前,革命先贤,新化陈天华先生,在东瀛蹈海自尽,以励国人革命。四年前,眼见中国即亡,北大的周瑞琦、林德扬、山东的刘运增、旅日的汪世衡、武昌的李鸿儒,十几位青年举身赴水,以死殉国。而我今天是不愿再看到国家被黑暗吞噬,也是为了真的自由。因此上说,这既是毁灭,却也是重生。
呜呼,民国十二年,陈先生殉国十八年,众学长殉国四年,至此民智非但未开,而国家更陷危难。辛亥前,革命先贤尚寄救国图存希望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建民国、平均地权,而今煌煌誓言犹在,却无一理想得以实现,纵使那希望也灰飞烟灭。
五四时我们的旗手与领袖,如罗、傅二兄,此时在灵魂上早已被招安,昔日之革命精神荡然无存。再旁的人,就更不必说。你也看到,即便是在革命的元帅府,为革命而杀身取义,竟也需要打通关节,为自由而战竟说不得半点谏言!我此时心已被掏空,再苟活着,也只能是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行尸走肉,也只能被黑暗吞噬,甚至也变得虚伪与麻木。那些都是我所不愿的。
友然哥,咱们相识有年,我知道你是极善良的人。我本不愿让你伤心,可正因为你善良,有些事才希望托付于你。我文辞鄙陋,留下的书稿,自然比不上《猛回头》、《警世钟》,可毕竟是泣血之言,托你代存。家里,本也想写几个字,可怕牵挂太多,只能作罢。只是培云那里,你若是今后能帮上她些,我先谢过了。
今天我和你说,其实死也没有那么地疼,也没有那么地可怕,只要在一念之间坚持住,便去了,便永得自由。可你活着,带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牵挂,却是要更大的勇气了。不过,我深信你的善良会给你勇气。
弟培真绝笔”
那信我只看了一次,却是字字刺心,再难忘却。那或是我年轻时第一次面对的痛苦抉择,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想着逃出去,只想着忘掉这事。我把信收好,下了楼,对着房东太太和苏菲说了谎:“他应该不要紧的,我得先走了。”
房东太太也是心善的人,听了我这不太可信的安慰却也是信了。可苏菲满面狐疑地看着我,摇摇头,说道:“不会的,罗先生不会这样。他不会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我自难辩驳,也不愿再多留,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说了这该死的,无法圆的谎言,只径自走了。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到苏菲悲伤的声音。
回到“榆园”,伊莎白已经起身,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边。我想她或许有些预感,应该是在等我回来。她听见我的脚步声,便侧过脸,寻找着我的方向。颤动的火焰在她略微苍白的面庞上映出微微的红晕。一起四年了,我却是第一次宁可逃避她天使般的目光。
她没听见我的声音,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和困惑。她撑着身边的沙发扶手,站起身,把自己的双手伸出,寻着我的方向:“乔治,是你吗?怎么不说话,出了什么事吗?”
我到她身边站定,握住她的手。她一定是觉出了我手上的寒气,甚至是我心中的不安,便拉着我坐下,关切地问道:“亲爱的,你怎么了?不会是病了吧?”
虽然明知她看不到,可我此时无论怎样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神经质般地摇着头,想是要尽力地否认什么。可能是从我双手的颤动中觉出了我此时的心境,她伸出右手,摸索着我的面庞,一阵热流从她的指尖隐隐传来。我闭上眼睛,只觉着她的身子此时和火焰融为一体,是我最渴望的温暖。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在黑暗中,她温柔的声音让我更觉着无地自容,只觉着力量从身体中散去,黑暗也似是变为永久。我再也撑不住自己,颓然地倒在伊莎白的怀中。
她自然也是一惊,忙着低下头,用双手捧起我的头。她还未来得及再追问,我却已无法自抑。那是前所未有的伤心,泪水、哭泣、浑身的颤抖。这样哭着,我便觉着身子一阵冷似一阵,也就更加渴望身边的温暖。我转过身,把头埋在伊莎白的肘间,双臂紧紧地把她抱住。
这虽来得突然,可伊莎白并没有把我推开。她用双手缓缓地抚摩我的肩背,然后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地安慰着我。那是一种不带着任何成见或是判定的安慰,只是因为她心中的信仰召唤她这样去做。
我吻她的手,她的腕,她的肩头,她的双颊,她的双唇。每一个吻都带着她身体的热度传入我心间。伊莎白没有拒绝,她让我吻她。她的双唇也微微开启,轻轻地与我的碰在一起。我能觉出她身子变得更热,而为了那份温暖,我不愿放开,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因为抱得紧了,便能觉出伊莎白怦怦的心跳和渐急的呼吸。我心中稍一迟疑,伊莎白便用双手将我的头捧开,指尖在我的眉间和发际缓缓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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