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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先生见说不动我,便垂下头,放低了声音:“慰慈老弟,我这可是心里话。说实在的,我现在坐在交通部长这位子上,本来不应该讲这些的,可是咱们毕竟是三十年的老友,你就听我一句吧。”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茶,仿佛是在寻找着能说动我的话:“我估计不差的话,也就是一两个月之间,江北就都会姓共了。”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便问道:“报上前不久还在报道徐东大捷,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嘿,徐东大捷。这事别人说不得,我可是说得。我前两天刚从徐蚌前线回来。唉,不看不知道,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国军几十万人从徐州撤出来,结果在半路上又让人家围住,给养全都断了。”
“总统天天接着告急的电报。他开始觉着没事,我们还有空军。今年夏天苏俄把柏林给围了,英美空军就是靠空投维持着几十万人,一天里几千吨的物资都运过。总统就命令往徐蚌前线空投给养。”
“可是投了一个星期,前线还是告急,说是马上就要断粮。他也是没办法了,就想起我这个交通部长,让我去查查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其实不问我也知道,无外乎十吨的物资,没上飞机就只剩了三吨,然后胡乱找个地方扔下去了事。总统既然信任我,我就亲自飞过去。”
“几十万人在下面,看得真真切切的。一有飞机过来,便见着黑压压的人往一起涌,心里真不是滋味。以前飞机过来空投,不敢低飞,怕被共军打下去,老远地一扔了事,投到共军那边的也不少。我叫他们在国军阵地上方小半径地盘旋,降到八百米再投。总算是解个燃眉之急。”
“投完了物资,飞行员急着就要往回飞。我不让,告诉他们要去看共军的阵地。这回他们是打死也不敢,说是共军现在也有机枪和高射炮,以前就有飞机被打下去。”
“他们推三阻四,后来我也急了,说是总统的密令,让我侦察敌情。”
“他们见是拗不过,就答应先把高度拉上去,到共军的后方再低飞。”
“这一看不要紧,真是触目惊心,我也真是服了他们了。那天能见度很好,战场上已经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周围几十里都看得清楚。”
“过了共军阵地有个十几里,就见下面有那么一条黑线,长长的,看着像是路,但又似是在动。我就叫飞机往下降,看个究竟。”
“到了五百米左右,飞行员实在是不敢再降了。这个距离,就算是挺步枪也能打着我们。在那个高度也能看清楚,底下哪是路啊,是成群结队的挑夫和独轮车。车上满满地一麻袋一麻袋的,看不清装的是什么。我让飞机跟着这队伍,不多久就能看见前方天际,这黑线笔直地往共军阵地里去了。”
“是给共军送粮食的?”我问道。
俞先生无限怅惘地道:“可不是嘛。”
“离着共军的阵地越来越近,飞行员请示我还要不要往前飞。那时我也没心思再看了,便命令返航。我心里算了一下,那一条队就有至少二十里长,队里怎么也得有个两三万人,一个人若是推个一百斤,便是一千吨。我就算把手头的飞机都派去也跟不上这速度。”
说到这儿,俞先生默然了。
“这怕就是民心向背了吧。大维兄,你准备如何呢?”
他听了这话,猛地抬头,不大的眼睛里射出了精光,让我也一凛。
“老李,你不是给那边当说客的吧?”
我此时虽心里也有些紧张,但不知怎地,平日的拙嘴却变得不依不饶:“还用我当说客。你自己不也说是服了他们?”
他点点头,又回归了平日的和缓,低声道:“老李,咱们朋友归朋友,国事归国事。我跟你说,我和傅孟真、胡适之是一个心思,我们都不入国民党。国共的党派之争,我们也不过问。”
“可总统是行宪国大依据宪法选出来的,我这个交通部长也是行政院依法任命的。我当的是中华民国的部长,也并非是国民党的部长。党派荣辱我可以不管,但国家的法统我是宣过誓效忠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叛变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老李,我劝你还是远离政治。这些事你搞不懂的,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头。”
若是往日,我便也认了自己政治上的幼稚,可那天不知怎的,也许是预料到可能从此天各一方,便又争了一句:“大维兄,政治上你自然比我老练。要说咱们一起留洋,好歹也是一路人,可是最近我就在琢磨这事,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你看看这届政府,就说行政院吧,从翁院长、到孙院长,你大维兄,还有王世杰,杭立武。这么一数,十几个留洋的博士,比杜鲁门总统的内阁都多几倍,怎么就败到这一步呢?”
“老李,你不是想说最无一用是书生吧。其实说就说吧。唉,我们这些书生也谬得总统的信任了。最可恨的就是这金圆券。王岫庐
本来就是个杂家,对经济也是外行,却担个经济部长。前两天我见他还赶着这当口去美国。我劝他,金圆券吃紧,此时去美不妥。可他还强嘴,说没事。”
“我们这些书生,是斗不过共产党。但有一节,气节不可失,明知不可为也要为,这便是书生本色。我们决不会像那些临阵变节的将军。所谓‘各顾妻子,挟持私虑’安在他们头上是一点不错。我是曾文正公之后,说来惭愧,不可能建成他那样的功业了。”
我摇摇头,叹道:“大维兄,我二十几年前回到乡下,维持着家里的几口盐井,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真是明白了很多。”
“刚回乡下,连怎么跟盐工说话都忘了,满脑子冒的都是英文。这二十多年我就一直想改,也一直试着在改,可终究是改不过来了。现在我脑子里就想着咱们说的话、做的事跟老百姓离得太远了。”
俞先生没有作答,只是盯着手中的茶杯。
我站起身,伸出手道:“大维兄,就此别过吧。”
他见我去意已决,便道:“老李,有些事儿,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只能各自珍重了。你若改变主意,只要是飞机还飞,我一定把你接出来。”
第二天,我便怀揣着俞先生的信去了美国使馆。门口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员,听着我的波士顿口音,也觉新奇,便忙着把信递了进去,并让我在门厅等候。过了约莫有一个钟点的时间,一位带着黑边眼睛的中年中国男子走了进来。
他伸出手,操着一口端正的京腔,言道:“李先生吗?弊姓傅,傅泾波,我是司徒大使的私人顾问。”
这傅先生的名头,我之前也有所耳闻,不想在此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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