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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颖姐就天天盼着他赶紧来完婚。三月初,有一天我看若颖姐精神特别不好,便问她怎么了。她说上峰本来已经批准高大哥放假完婚,之后就安排他到美国去学习。可突然来了一个任务,要轰炸鬼子在海南的空军基地。原本也没安排高大哥的,可是偏是这个时候一个中队长闹了病。高大哥不放心这任务,便又推迟了来重庆的行程,说是要飞完这次任务。”
“若颖姐说她心里特别不踏实,总觉得高大哥不该再飞了。因为是军事秘密,她也不知道高大哥哪天完成任务,那几天就是恍恍惚惚的,老是在等电话。”
“过了几天吧,报纸上登了轰炸海南岛的胜利,却还是等不到高大哥的电话,若颖姐便觉得不妙,晚上哭了一夜。第二天,空军司令部就来人了,说是高少校在返航的途中失踪了。若颖姐开始老是对我们说,这还是好消息,毕竟还有希望,她也一直坚信会有奇迹发生,高大哥会回来。”
“可是后来,他们在广西的山里找到了高大哥的飞机。是撞到了山上。别的没带回来,就是高大哥的一只手表,还没烧坏,然后就是若颖姐的一张照片,边上都烧焦了。”
“若颖姐一下就晕了过去,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然后她就向医院请了假,就没再来。”
听着这段话,我仿佛是梦中惊醒而浑身却无法动弹,就那样呆坐在那里。想不到才几个月,高少校便没了,而这之前,在翁家,我们还在谈论若颖和他的婚事。
我赶到若颖的住处,却是人去楼空。她为了去医院方便,本是一个人租了房子独住的。房东婆婆听说我是来找若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真是作孽。”老婆婆说起这事便落了泪。
“她还怀了娃娃,这后面的日子可苦了。”
这话又让我着实一惊:“她有身孕了?”
老婆婆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她一个闺女家,还没嫁,自是不会给人说。可我老婆子以前也给人接过生,看得出的。这阵子她伤心,又吐得厉害,真是作孽呀。”
“她爷娘来过几次,想接她回家。怕是和家里闹别扭,她总是不愿意。末后,我就劝她,怎么也不能亏了肚里的娃娃不是。再怎么说这是她婆家的骨血。男人没了,就这点骨血留下,怎么不好好养着自己。说了几天,她也想通了。这不,前两天就回家了。”
我问这婆婆可否知道若颖父母的地址,她说只知他们在北碚那边,却没有地址。
我回到重庆的家中,便瘫倒在床上。想着两个月前在自贡的光景,不就是昨天吗,可如今却已然生死相隔。这战争又带走了一人,而这次却是离着那么近。
我又想起了天池寺里那签上的谶语,“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在去翁家的路上,我说第二句指她和老高的喜事,而此时不却成了惘然?
这样想着,我也哭了,哭得极是伤心,反正左右无人,便由着自己嚎啕地痛哭,哭老高、若颖,还有这艰难的国事。
因为没人照应,我胡乱地过了两日,人便也瘦了下去。待得德诚护送内森到了,听到高少校和若颖的事,不禁都暗然神伤。
有了德诚在,我就忙着派他出去打听。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若颖父母的地址。可是待我拜访时,却吃了个闭门羹。若颖传出来话,说是不想见我,怕大家都是伤心。
我又试了两三次,总是同样的结果。我当时便想,也许再也见不到这朋友了,心头阵阵酸楚。最后还是楚娇劝了我。
“若颖姐是太伤心了,又怀了孩子,必定是不愿意见人的。等到孩子出生了,她心情肯定会不同的,那时再来看她吧。”
我思量这话也在理,便压下了心中的惆怅,回到了自贡,打算到了冬天再回重庆看若颖。
那年春夏,欧洲战场捷报频传,到了六月间,报上看到盟军在法国登陆,向着德国打去。内森从他的美国朋友处也时常得到太平洋方面的消息。美军步步为营,一个个小岛占过去,此时已占领了马里亚纳和关岛,还开始轰炸日本本土了。看着这些消息,我们都说这仗真的是要胜了。
可是入秋后,我却又收到了让人痛心的消息。九月间一日,德诚拿着报纸进书房来,满面都是愁容。
“先生,您看看,今天的中央日报,翁部长的二公子牺牲了。”
我忙抓过报纸,反复地读着这报道,却是真真切切的。心瀚在广西执行任务,返航时撞上山崖为国捐躯了。报上登了翁先生的采访,“江山未复身先死,尔目难瞑血泪滔”。这言语中既满是失子之痛,而为国事的担忧也溢于言表。
我向来敬重翁先生的为人,现在出了这样的不幸,自是要亲自去吊唁。此时离心瀚牺牲已是十日有余,翁府仍是吊丧的人骆绎不绝。想来半年前还在此地为心瀚的婚事道喜,而此时却是吊丧,来人无不扼腕惋惜。
翁先生原本瘦弱的身躯此时更显得单薄,人也苍老了许多。刚只入秋,天气原本不凉,他却已穿上了对襟的棉衣,想来心碎而身冷。我自难想到这丧子的切肤之痛会怎样,也不想过分打扰,在心瀚的遗像前鞠过躬便退了出来。
这日来翁府的人和车都不少,我便打发车子在巷口等。慢步出来,初秋时节,南开中学的校园里,硕大的黄桷树仍是苍绿依然。可是叶未落而人已去,想到心瀚公子也想到高少校,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出了南开的校门,正待找车,却看到路边一辆人力车停下,一位怀有身孕的少妇正小心翼翼地准备上车。缓风袭来,秀发飘动,却正是林若颖。
半年多不见,真正应了物是人非那句不祥的话。若颖看到我,眼中闪动着无奈和凄苦,只一刻便把眼光避开。我见她犹豫着还想上车,疾步追了上去,握住她扶在车辕上的手。
若颖忙扭过脸,想是泪已落下:“李先生,我身子不舒服,要回家了。”
说话间,她想抽出手。若是往日,依我的性格,必是放开了,可那天不知怎地,我似是觉得冥冥中又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手中握着的指引方向的金线,断是放不得的。
“若颖,我的车就在附近,我送你。”
听着这话,人力车夫也连忙地搭腔:“太太,北碚啷个远,您这身子去坐长途车太苦了。”
停了片刻,若颖轻叹一声,放开了车辕。人力车跑开,叮当之声渐渐隐去。我们站在路边,默然良久。若颖一直不愿看我,许久才开了口。
“李先生,没想到会这么见面。”
若颖没再拒绝我送她回家,我便快步跑到巷口叫过了候着的车。待回到若颖身边,我看她面色不好,扶她上车时也觉出她的手冰凉。
我忙问道:“若颖,你身子不舒服?”
若颖强做出笑容,解释道:“唉,今天出来得早,坐了半天的车,没顾得上吃饭,怕是饿的。”
“若颖,你先到我那儿,德诚肯定已做好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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