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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好,”我说道,“德诚,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按今天的价,再加一成吧。”
若是放在往日,德诚想必会说我这么做了不合生意场上的规矩,即便是好意却也难免让旁人尴尬。可这是白莎的事情,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反倒是兴致蛮高地马上去汇钱。
见他走了,我心里虽是挂念延安的战况,却也知道白莎不会多说,便和他们说起了若颖的信,还有去北平看看的想法。他二人听了,却是欲言又止。
我猜到他们的心事,便言道:“白牧师葬在了燕园、琴生的父母葬在香山。你们身上有事,去不了,我就去祭扫祭扫。这本来也是应当的。”
“舅舅,替我给白牧师的墓照一张像吧。然后寄给伊莎白小姐。”
我有些不经意地顺口问道:“我带回来,你寄给她不是更好?”
白莎的脸上掠过一缕苦涩的神情。她低下头,喃喃地说道:“好久没给伊莎白小姐写信了。她的信我也没回。以前,”白莎顿了顿,抬起了头。她的脸虽然侧着,我却能看见她眸子里的忧伤:“以前我和白伊私下里商量,将来一定要做伊莎白小姐的女儿。要不然她太孤单了。可我怕是要食言了。”
半个月后,该是上路的时间。启程前总要给若颖拍电报,可却又踌躇起来。我们毕竟都不再是少年人,虽然重庆送别之时也算是相互表白了心意,可毕竟隔了一年,相距千里,也不知她此时心境。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说去北平办些事,顺道去看她们母子,这样怕是大家都免得尴尬。
想想我和德诚二人,二十多年曾前一道去北平—只不过那时还叫北京。如今将要故地重游,心里却难得找出多少欣喜,倒满是离愁别恨、物是人非的怅惘。
自前门火车站下车,德诚便去找车准备先去西直门,然后再搭车去清华园外。谁知打听下来,那当年名气不小的旅馆竟是已在北平接收之后被认定为伪产,歇业转为他用了。不得以,只能在西直门内先行住下。
四月初的时节,北平正是山初绿蔼,燕待芳菲。西郊本是前清三山五园,宫禁所在。民国以降,此地更是游春踏青的好去处。清华园和燕园,自七七蒙尘到四五年重光,此时颓唐洗尽、春意悠然。想来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自己虽鲜有华发,心中却早已金剑沉埋。
在燕园里打听到了白牧师的墓地,是在未名湖畔的一片绿茵之中。顺着湖岸边,走至一处小径,再往里应该就是了。人到此时却又心生踌躇,脚下渐渐徘徊不前。
自己对白牧师,还有伊莎白,毕竟有情更有愧。这情和愧变成表面的漠然,而心里却更是不安。若是他还在世,或许还好,我想他慈爱的目光,必然会让我的心结顿时冰消。可现在,一抔黄土,六尺之下,却是阴阳永隔!
这种时候,德诚总是体贴我的心思。他见我不愿前行,就指着左手边道:“先生,刚才和学生们打听的时候,说那里曾经是以前哪个王爷的园子,后来归了民国的大总统,倒是可以去看看,歇歇脚。”
随着德诚走过去,却见得是一片不小的园林。园子当年想必是十分繁盛。这里离着圆明园不远,说不准真是哪位天潢贵胄的赐园。只是皇朝倾覆,园林颓废,如今虽是春意盎然,却是遮不住几分凄凉。
走得近前,大门外,镌刻有题记,印证了德诚听来的故事。这里原本是前清一位皇子的赐园,后几经辗转,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焚毁三山五园之时,这里也被殃及,从此渐废。
后入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从逊清皇室处租下园子,又是大兴土木一番。只叹是好景不长,国府迁都南京之后,此园便又冷清下来。读到这里,让人不禁怆然。纵使一处园林却也如这般沧桑百年。虽说如今抗战胜利了,可凋敝之景仍难遮挡。
再往下读,却道如今这园里唯有二道的垂花门是前清旧物,而之后的西式建筑却都是徐大总统所为了。园门并没有人看守,手一推,应声而开,进去不多远便是那道垂花门,看上去果然不凡。材料硕大,形制端庄,两厢楹柱上,挂着蓝底金字的一幅对联。
楹联两端的漆皮已经不在,木制焦黑,果真如铭记上所云,应该是在联军焚园时被殃及。所幸只是烧到了边角,字迹仍是可辨,看过去那上联是“乐天知命”,下联是“安土敦仁”。
那副楹联,我默默地念了几遍,心里只是觉着这或许也算是天意,又或许是白牧师为自己特意安排的归宿之地。他的中文名字是乐仁。记得小时候我问他这名字的来历,他说是对中国古来先贤的崇敬,岂知竟是在这里看到了出处。
想到这儿,不禁更是羞愧。白牧师在此处长眠,我想应是他的信仰、他的母国和他对中国的爱之间都已平和。他既能如此,对我这个不肖的晚辈自然更不会再有心结。
这么想着,久久以来的芥蒂也就释怀了。顺着原路回去,不一会儿便在绿荫中找到了白牧师的墓碑。那是一块简朴的绛红色大理石,静卧在草地之中,如不离近了,便看不到上面的字迹。
还未等我有何表示,德诚却先跪了下去。或是因为腿上的旧疾,或是也上了些岁数,他险些扑倒,也就势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叩首的大礼。嘴里念叨着白牧师的恩德,一下子,泪水也簌簌地留了下来。
若在平时,我或许脑子里会思前想后,可那一刻,或许是被德诚的真心带着,也径直地跪了下去,心中默默地念着主祷文,愿他的灵魂与他归葬的土地一起永生。
在西城又住了一天,去香山祭扫过,便让德诚去东城再换个地方,这样去看若颖方便。若颖那时住在东四的钱粮胡同,家和诊所前后两个院。我想她不是在家便是在诊所,总是找得到的,也就没事先派德诚去报信,自己雇了人力车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个礼拜六的下午,该是四点钟的光景。我想着此时病人该是不多,又未到晚饭的时间,如此便是进退自如。若有尴尬,看看就走也就免得大家不便。
到了院门口,只见着黑漆的大门旁挂着竖匾,上书“金林诊所”四个字。我原先便知道这诊所是她和老金合办的,可到了那里,看见这四个字,心里却仍是有些隐隐的苦涩。
自己毕竟不在她们母子身边,嘘寒问暖自没有可能,大事小事也帮不上忙,这就比不得老金了。这么想着,竟有些要打退堂鼓的意思,本要去按门铃的手悬在了半空。
正犹豫间,却听着身后一个纯正的京腔说道:“今儿下午我们休息。您要不急,礼拜一再来。”
我一回头,看见正是老金。他身上穿着浅色的西服,可手里却是拎着一篮子菜肉。他见着我,也是一惊,随即金丝镜后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右手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说道:“老李,你这人也真是的。拍电报也不说清楚到底哪天到,害得若颖见天地念叨,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她算着这几天也差不多了,可就是不见你。你怎么就这么杀过来了。”
我干干地笑笑,抱歉地说道:“有些事耽搁了一两天。”
“诶,怎么没行李?住下了吗?”老金热情地问道。
“前两天在西城办点事,就住西直门了。昨天才搬到这边金鱼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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