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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刚过,春天还没来的时候,张春梅遇到两件事。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好事是尽人皆知的。
她升职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成了杂志社的副主编,还是常务的。其实这位子早该是她的,只是过去,她不争不抢,无欲无求,一门心思扑在家庭上,照顾婆婆,辅佐丈夫,教育儿子。当官,呵呵,她不感兴趣。
现在不同。她四十多岁了。儿子刚签了保送,本校硕博连读,扎根西部某高校重点学科重点实验室;丈夫事业有成,是大学教授,学术带头人,刚聘了博导,在圈内小有名气,主研究“加密”,很是个人才。
她作为倪伟强的夫人是有点骄傲的。也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春梅才能安心“做官”——一切顺理成章。伟强的成功,对她的事业也是加持。做个副职,混到老,责任不用担多少,面子也好看,春梅觉得很满足。
任命刚宣布,编室的同事们就要求她请客。春梅也大大方方请了。日料。中等偏上的馆子,不过这么多张嘴,也算被敲了一笔。饭桌上,同事小王打趣:“哎呀,啥时候才能像春梅姐这样,花钱不看数字。”同事小胡接话:“怎么比,人家是功德圆满,我们是负资产,脱了鞋也追不上。”
春梅笑而不语,她是赶上了好时代,有房有车有存款,经济上她没有担忧过。她是年轻人羡慕的对象,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人也还不算老。上头只有一个婆婆,身体还算健康,性格也算开朗,婆媳相处和睦。按说她最有资格享受人生。
可是,春梅不快乐。
每天早晨一醒来,她总有点“如临大敌”之感,她觉得生活冗长、麻烦,没有希望,她把生活当成困难,而不是一次有趣的冒险。她对生活充满倦怠。她时不时觉得情绪低落,却找不到人排解。
跟伟强没法说。他看上去春风得意,正活得有滋味;跟儿子斯楠也没法说,她不想把负能量带给儿子——他还是孩子,正在学习,五年之内的目标是拿下博士学位,成为“准科学家”;跟老太太更没法讲——老太太的口头禅是,“我都满足得很!”她觉得自己的日子跟过去比,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她的生活目标很简单,除了吃好睡好、大便正常,别无他求。那些对于老年生活担忧的传说,在她婆婆看来,根本是危言耸听。
老太太强调,“不是人人最后都是瘫在床上要人端屎倒尿的”,她现在快八十了,还能自己做点小饭,给春梅搭把手。
只有春梅是郁闷的。
终于,这郁闷迎来了小高潮,短、平、快,扣球!一下把她打蒙了。
坏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的例假,毫无预警地,停了。
去医院瞧,医生给开了点药,告诉她,妇女停经属于正常现象,让她不要慌张。正常吗?老天!她才多大啊!人人都觉得她最圆满最幸福,可例假却毫不留情不失时机拆她的台,不告而别。这算什么?一个警告?是年龄发给她的生死牌?是,年轻的时候,春梅嫌例假麻烦,有一次还染红了她的白裤子,让她在外人面前出了丑。可上了年纪,她逐渐意识到,例假是上天给予女人的勋章,一个不流血的女人,基本等于退出了生活的战场。河流干了,河床裸露,从此她成为中性人。不男不女,被剥夺了生育权,雌激素水平下降,伟强更有理由对她视而不见。
他们将完完全全成为一对社会学意义上的夫妻,而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春梅感觉自己未经审判,就直接被执行了死刑。糟透了!呜呼!悲哀!我老了吗?春梅想哭。
她把这不快乐的根源归咎于伟强对自己的忽视。性生活,几乎没有;关心,面上的关心。他们缺少推心置腹,多半是心照不宣,张春梅严重怀疑丈夫和他招的第一个博士——现在在所里从事博士后研究,等于是伟强的同事——周琴,有点故事。
不过,春梅有涵养,也知道其中深浅,她既没点破,也不过问,静观其变,只是有一次在婆婆面前流露过失落,含沙射影地提及。婆婆送她两句话。一句是,“年龄到了”;另一句是,“老二就你一个太太,我就你这一个儿媳妇,我活着,就不会变”。等于给她吃定心丸。她生了儿子斯楠,给倪家传了后,正宫位子稳坐,而且这么多年,她说的做的,老太太不是没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应当应分。
老实说,春梅也感谢婆婆。多少年前,伟强迷恋过一个摇滚女孩,被婆婆一棒子打散,她是婆婆钦点来的“老家人儿”。说起来,她跟婆婆还沾点亲,虽然早出了五服[1],但论理,春梅还是能叫婆婆一声姑。她进这个家门,进得明明白白,婆婆对大儿媳二琥不满意,找她张春梅来,就是想让她给自己养老送终。
伟强是大孝子,知道老妈的态度,所以就算玩,也有分寸,逢年过节从来都顾面场,没陪博士后去。只有一回情人节,春梅闻到一点不一样的香水味。伟强很少喷香水,见外国朋友时除外。不过那个情人节,他香水喷得格外浓重。不是说所里开会吗?动动鼻子,春梅一下就分辨出来。有两种味道。他重喷香水,只不过为了掩盖另一种味道——出轨事实罢了。
春梅当然没点破,只是那天,伟强竟然主动要求交公粮。春梅半推半就,一晚上来了两次——他吃了药,特别勇猛。结束后,还支着头问:“舒服吗?”春梅说舒服。
不舒服也得说舒服。男人觉得亏欠你才这样,她还得顾大面场。她和伟强的婚姻框架得保留,他们还是社会上的人物,女从文男做理,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春梅告诉自己,只能这样了,他不撕破脸,还顾着家,她最好的应对,就是睁只眼闭只眼。有老人,有孩子,有名分,有生活,得了。现在升副主编,再弄点事业——她没想到自己到这岁数还能在事业上奋起直追。
她或许也能像三妹倪伟贞那样,写点东西,满足一下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春梅突破不了,也不想突破。维持现状,熬到退休就行。
吃完中午这顿,晚上还得忙,儿子从学校回来,这是他硕博连读确定后第一次“返乡”,虽然只做短暂停留,春梅认为,摆一桌是有必要的。人生得意须尽欢,锦衣夜行没必要。
进了包间,伟民、二琥两口子已经到了。
倪伟民是伟强的大哥,厨师,过去在国营饭店工作,店子倒闭后,他出来干了几年,后来因身体不好,便退休在家,去年儿子倪俊结婚,他也正式办了退休手续。用他自己的话说,任务完成了。
大嫂吴二琥自称祖上是富户,三反五反时被打倒,家道中落,她过去在国营食品厂营业部做营业员,改制后内退。正式退休前在商场打工。退休后,生活的主要内容是打麻将。
春梅对哥哥嫂子向来尊重,当他们是统战对象,她和伟强的婚姻要维持,哥嫂的舆论支持也很重要。春梅进门,找服务员问了菜,才脱衣服放包,倪伟民打了招呼,出去抽烟,春梅坐下来,二琥倒上茶,妯娌俩说闲话。
“忙啊。”春梅笑着。
“闲得慌!”二琥说。她俗辣。
“养精蓄锐,再过过有的忙。”春梅含蓄地说。这可点到了二琥痛处。
“忙什么,”她放下茶杯,忽然小声,“我都怕她没那功能,两年了,一点动静没有。”
“总得有个程序。”
二琥叹:“小梅,以后你也做婆婆,这里头的难,大了去!说话做事,轻了不行重了不行,一个屋檐住着,说句不好听的,我敢掺和吗?老了人真虐我。”
春梅笑说将心比心,咱们不都是儿媳妇,对妈,不照样很好。二琥叹:“现在的儿媳妇跟过去能比?”她留半句没说,她对儿子倪俊没信心。从小看到大,倪俊不啃老已是万岁。二琥又埋怨:“妈也是,现成的房子……”她点到为止,不往下说。二琥每每放话给春梅,希望她转达给老太太,可春梅从不中计。
家里一套小房,给老三伟贞了,她是老姑娘,快四十了还未嫁。二琥和伟民怀疑,早过户了。他们是长子长孙也别想。二琥看不上伟贞,觉得她总拿着知识分子的劲儿,因此,她更捧春梅。
“什么时候上电视呀?”二琥总这么问伟贞。伟贞做编剧,出来十年,编过什么,谁也不清楚。背地里,二琥总是嘲讽伟民:“你们家的人,全是闭着眼睛放屁!”伟民反驳:“你有能耐?没见你赚三个两个。”二琥恨:“儿子是你生的?老三婚不结孩不生,没公公没婆婆,写婆媳剧?胡嘞嘞[2]!”伟民护三妹:“那是艺术。”二琥可不管什么艺术,她落在烟火里,生儿育女,摔摔打打过日子。倪俊当初要找刘红艳——一个外地女孩,二琥死不同意,谈了多少轮,后来倪俊绝食以死相逼,家长们只能举手投降。不过二琥希望红艳早点生孩子,她好抱孙子,转移注意力。可红艳肚子一直“不争气”。可恨。
伟贞到了,搀着老太太——她闲,去接的妈。披个披肩,波希米亚的样子。她现在还在学三毛,二琥看着别扭,招呼了一下,去厕所了。老太太坐大椅子上,两手搭在扶手上,一尊佛似的。春梅给倒了茶,跟伟贞说话。这些年,老太太绝大部分时间,是跟春梅和伟强过。伟贞单身,也不能带妈,她自己还需要人照顾,老太太跟过她,不舒服。老大那边困难,老太太也不愿意添麻烦,偶尔去住住,不是便秘就是失眠。紧赶慢赶接回来,立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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