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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也正好是他儿子高考落榜。十八岁的儿子没有书读了,四十几岁的老子却成了大学生,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壮烈很伟大。他想念书。他对知识的敬畏和崇拜是在最不看重知识、把知识和知识分子贬得连狗屎也不如的年代。当知识分子开始吃香、工农牌干部开始削价处理时,他也有了一个跨入知识分子队伍行列的机会,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那时候,不说本科,有一张中专文凭就可以摆知识分子的谱了。组织人事部门统计知识分子的数量,也是以中专毕业为起点线的。本科,那可就算大知识分子了。邹含之不也就念了个本科?高佑民寒窗苦读,读领导科学,读行政管理学,那都是些啥玩意儿啊,那都是些在幼儿园里哄小孩的东西啊。他曾经以为凡被称为科学的东西一定都很高深,他念了两年念明白了,原来在他心中五彩斑斓的东西,突然像被拆开了的万花筒,只有几片破玻璃碎纸屑。就这么个玩意儿!
儿子在家补习了两年,高佑民已经本科毕业。儿子还是没考上,高佑民都不明白儿子把书念到哪里去了,难道念个高中比上个大学还难?眼看着儿子仍趴在小桌上,每天跟小和尚念经似的复习迎考,他把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各种复习资料全扔在了地上。
“都烧了吧,念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他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邪火。
高侃胆战心惊地问:“你,你不要我考大学了?”
高佑民说:“还是干点实事吧!”
高侃就像一下子解放了,他也早就不想念这狗屁书了,是因为有父亲母亲逼着,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他才不得不把这两年生命都埋在书堆里,真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高侃最想干的是警察,只要父亲吭一声,他立马就能穿上警服,过把枪瘾了。但高佑民一句话就把儿子做了多少年的美梦给毙了。
高侃瞟了他两眼,试探着问:“你让我干……” 。。
梦城 第三十一节(3)
高佑民说:“对,个体户!”
“什么?”这已不是儿子一个人的惊叫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叶淑英手里抄着锅铲冲了出来,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了高佑民,生怕这位刚毕业的老大学生像范进中举一样,疯了。
叶淑英说:“高佑民的儿子干个体户,你就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高佑民两只手抱在胸前,已经把目光投向窗外了。窗外不时响起捡破烂儿的、卖豆腐、卖大碗茶和各种练摊的小贩们发出的吆喝声。这就是那个年代个体户的形象,是中国最早被逼到体制之外的最无助也最无望的弱势群体,是一些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本领的城市贫民,是在乡里种地种不下去了的盲流,是瞎子、跛子和智力有缺陷的人,爹不爱娘不疼,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一个个都显得很疲倦。高佑民却要把儿子推到他们中间去。
高佑民的口气就像下达行政命令一样,冷硬,又异常清醒:“对,个体户!”
一张文凭和一个干个体户的儿子,使他这个副市长的前面多了两个字:常务。这是高佑民在政坛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十多年后,人们才认识到了他和薛村完全不同的在政治上的另一种老练与娴熟。薛村的精明里总含着几分表演的成分,高佑民看似简单却颇有在复杂局面下拨云见日的远见卓识。比如说他让儿子去当个体户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一着妙棋。高侃仿佛是他给云梦市个体私营经济注入的一针强心剂,个体户们因为他们中间有了一位副市长的儿子而倍感骄傲,心理也不再那么不平衡了。甚至觉得高佑民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个体户的父亲,他们在吆喝叫唤时一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庇佑着他们,连嗓门也明显地粗壮起来。云梦市的经济总量在高侃干个体户的当年猛增了十几个百分点,就是个体户干出来的。
一直到今天,云梦市的个体私营企业主们还是把高佑民看做自己人,高佑民其实不想这样。当官在一个以权力中心的社会里已经是最危险的职业,事物此消彼长,今日的个体户远非昔日可比,高佑民得在各种经济类别中寻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云梦市和他本人都需要有更多的支撑,这也是他想把市工总这样的大型国有企业推向市场的原因,就像当年他把儿子推向市场一样,不是走过场,一定要来真的,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干。哪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比现在步履踉跄地一步步地走向坟墓要强。如果还要把它抱在怀里,再不放手,整个云梦市都会被拖垮的。
高佑民的良苦用心,换来的却是一顿擂。
高佑民深知,这还只是刚付出的一点很小的代价,流了点血,破了点皮。高佑民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不知来自哪儿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这种不祥的气息,使他突然之间感到胸口闷塞非常难受。他用手抵住胁下,司机在后视镜中看见他痛苦地扭曲着的脸,关切地问:“高市长,您没事吧?”
“没事,天塌不下来。”高佑民故作轻松,却反而显得更加沉重了。
。。
梦城 第三十二节(1)
那天,薛村去看邹含之时还是晚上,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但天空却是明亮的,又不见星月。很奇怪的一种明亮,一种强打起精神来的明亮,又确实亮得让人惊心,但它与具体的人间悲欢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他知道,这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应该说,这天晚上,薛村睡得很好,他和邹含之一样克服了习惯性的失眠症,竟然一下睡过了头,醒来时已快九点了。这是极少见的,他赶紧起床,挺着一个微凸的肚子到卫生间去洗漱。这时,他妻子苏雪像个幽灵似的跟了上来,一个穿着丝绵睡衣的幽灵。他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已经很久没有睡在一张床上。但两个人好像都没想过要结束这样的婚姻。或许,当婚姻的众多含义被抽空之后,反而变得纯粹了,可以纯粹地维持了。薛村承认自己内心里有点害怕这个女人,当她又把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白脸映在了镜子里,那阴冷而且怪异的表情令薛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但他旋即就笑了,他甚至还这样埋怨了一声:“我都睡过头了,你也不早点叫我起来。”
“你的梦做够了吧?”苏雪毫无表情地说。
“五十老几了,还做什么梦啊。”薛村自我解嘲。
苏雪看了他几眼,冷笑了一声,忽然说:“把邹含之放出来!”
那声音细得跟蚊子似的,但是用力说出来的。薛村的内心里又惊悸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件小事竟然让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秘密吗?他感到郁闷。他想用拼命刷牙的方式来掩饰这样的表情。但镜子里这个幽灵般的女人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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