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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起床号吹响的五分钟前,阮静秋精准无误地从梦中醒来。
正是阳春三月,外头的天色蒙蒙亮着,窗户缝里透进一些湿润的水汽。学员们大多还没有起床,大院里只有风吹树叶沙沙的声响。她望着天花板缓了片刻,记不清自己究竟如此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梦里的景色来得倏然走得更是匆忙,她不过醒了一小会儿,那些景色和人就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背影。可日子总是要过的,她和往常一样收拾洗漱、早操晨练,而后继续到医务室坐班,迫使那些不听使唤的手指握紧笔杆,费力地誊抄一份又一份病历。军事学院刚建立不久,许多学员和教员还没有完全到位,医务室的工作不算忙碌,护士们有得是时间凑成一团闲聊说笑。今日的话题是小姚和小夏护士起的头,她们才刚满二十岁,是不久前才调来学院医务处的新兵,又都曾在本地的护士学校上学,这些日子便常常玩在一处,从早到晚都有说不完的趣事趣闻。只听小夏护士说:“唉,也不知道首长们究竟是怎样想的,竟然叫国民党的俘虏来做教员。别说学员们不服气了,我见那些人也是一肚子火气。”
小姚护士则附和:“可不是么!我听说,眼下这些只是一部分,还有好些俘虏要到军事学院来呢。”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其中还有罪大恶极的战犯!”
小夏很吃惊:“要是罪大恶极的战犯,难道不该枪毙或关进监狱,怎么还能放他们出来?再说了,这些人个个顽固得很,绝不会心甘情愿好好讲课的。”
小姚说:“信不信由你,我是听小王说的,他在食堂帮厨的时候亲耳听见院长和人商量这事来着。可究竟是哪个战犯,我就不知道了。”
小夏于是笑道:“我还以为你家那个小王平步青云做了首长的秘书,原来竟是在饭桌上听了人家的墙角!”
小姚一下就红了脸:“什么你家的、我家的,你又讨打!”
两人笑闹着在屋里追赶起来。阮静秋的办公桌位于医务室的角落,此时也不可避免地要遭受一番波及,看她俩闹得起劲,她只好苦笑着挪开桌上的水杯、碘酒、盐水等易碎物品,同时悄悄起身,打算出门暂时“避难”。小姚眼睛很尖,急忙叫住她道:“小秋姐,你来做个旁证,都是她先取笑我的。”
小夏说:“你一说不过我,就拉小秋姐来评理。小秋姐,你别理她。”
阮静秋向她们摆摆手:“我这人只会和稀泥,实在辨不明白道理,你们还是饶了我吧。”
正在这时,医务处梁主任从门外探进头,问道:“这会儿有没有谁手头清闲的?送备品的车子快要到了,你们派一个人去门口接。”
一听说要顶着寒风到门口接车子,方才还打闹不休的两个护士齐齐说:“哎呀,我忽然想起,有个学员找我要东西来着。”“我也不行,我还有一堆病历没整呢。”三两句话,便老练地将工作推了出去。阮静秋原本就打算出门走走,于是举手应道:“我去吧。”
梁主任知道她的手有残疾,平日里通常不主动要求她做这类搬提重物的工作。但医务处眼下实在没有人手,只他一位能干点力气活的男士,还要分出许多精力用于没完没了的会议和培训,护士姑娘们又个个精明得很,于是许多工作还是不可避免地要落到她头上。他陪她走了两步,话里叹息:“这些小同志太不像样子。粟司令和楚秘书向我叮嘱过你的事情,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尽管告诉我。”
“没有困难,”阮静秋笑着回答,“都是应该做的。”
而办公室里头,两个护士见她出去了,反而凑到一起咬起了耳朵。只听小姚奇怪地说:“小秋姐真是个怪人。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玩,也不说自己的事。我本来想趁机和她搞好关系的,哪知道她竟然跑了。”
这回换作小夏神秘兮兮:“你不知道吧,她原来也是国民党!”
小姚吃惊地:“啊?可主任没说过呀?”
小夏玩笑道:“看来你家小王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嘛!这事我是听警卫处的小李说的,他们那里有一些淮海战役来的解放战士,一眼就认出她了!听说她专门给国民党的大官们看病,以前风光得很呢!”
小姚越发紧张了:“哎呀,那我们刚才那样说,会不会被她记仇,被她打击报复呀?”
小夏哼了一声:“不怕,她要是敢报复,我们就告到院长那里去!”
阮静秋对她们背后的议论无知无觉。昨晚似乎下了一场冷雨,院中那些才开的桃花有不少遭了殃,在步道上零落一片一片。她踏着一路的落红,满心唏嘘地沿树下小道走到院门附近,瞧着来往进出的大小车辆,不由得有些出神。军事学院首任院长是当年中原野战军的司令员刘伯承,他思想很开明,除却调集解放军的干部们来任教,还破格将一些国民党的俘虏任命为教员,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也在此列。可听护士们说话的口吻,似乎还有军职更高的俘虏也被纳入了其中。对这段历史她了解不多,一时猜不出会是谁,至少以杜聿明的身体状况,大概没可能承受得了济南到南京一路的颠簸。她又久违地想起了邱清泉——条例强调了一遍。比起东北的军官教导团和战犯管理所,南京军事学院为国民党的俘虏们提供了更加宽松和人性化的管理模式,在学院范围之内,他们和其他教员一样拥有完全的自由,只有在出院门时需要提供主管领导签字的假条。他交代完这些,就转身离开了,嘴里嘀咕着:“刚才那个女兵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真是奇怪。”
眼见小战士已走出了宿舍楼,阮静秋这才悄悄从楼梯间钻出,放轻脚步,踏进他的宿舍屋门。这幢小楼里还住着其他教员,而两个人接下来要叙旧的话,无疑很不适合传到外人的耳中,于是她走进几步,又轻轻锁上了房门。廖耀湘猜到她方才躲得不见影踪,正是为了此时合情合理地现身,心中想道,这身行头或许会变,但她果然还是从前的她。他放下手中的行李,望着她笑道:“好久不见,小秋。”
阮静秋背靠着屋门——分别已久的故人近在咫尺,且她一直以为,就算有缘再见,那也至少要过去十来年,等到他特赦以后才有可能,从没想过竟会在南京这样遇上。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喃喃着问:“我真的醒着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廖耀湘连忙拉住她,制止她自虐似的使劲儿掐捏自己的行为。他此刻也同样唏嘘而感叹,昔日他曾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她在长沼公园话别,那时说着有话告诉她,并不完全是感情使然,更多的是期望她能有个念想,不要因他的死而难过神伤。也许是不知不觉间,他真的把那句随口的话语放在了心头、视作了承诺,他手枪中最后的那一颗子弹终究还是没有用来结果自己。褪去上下级的身份,换下军装与旗袍,过去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此刻在他眼中,天与地都只剩下廖建楚与阮静秋了。“不是做梦,”他柔声说,“是真的。转眼已经两年了,你好不好?”
“两年五个月零十天。”她像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小声纠正道,一滴泪水趁机突破她的防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廖耀湘下意识地抬手要帮她擦泪,冷不丁想起分别时自己冒失的举动,又唯恐这成为对她的另一种冒犯,一只手悬在半空犹豫了半晌,最终只敢轻轻落在了她肩上。他面前的姑娘仍泪盈盈地望着他,和当年一样——既没有生气、更没有拒绝,而是向他靠了过来,深深投进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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