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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情的变故,就发生在院方和哉一的家长达成意见一致,拔除他身上的仪器设备,使他沉入永久睡眠的那个夜晚,麻生的父母也在场。
那是在一个雨夜,天色晦暗,空气冰凉湿润,雨水滴滴嗒嗒落在窗沿上,像一首能吵死人的儿歌。在被医生引领向特殊病房,去看哉一最后一眼的路上,哉一的父母无声抽泣,为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为亲身骨肉即将被开膛剖肚——尽管这是他们默许的;麻生的父母则默契地沉默着,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尽管心里多少有一种长子即将脱离苦海的期待和欣慰。陪同的医生更是罕有言语,偶尔职业化的说明和安慰都无可挑剔。
“请进。”医生打开看护病房大门,示意里面的护士可以离开,语气平常地仿佛在接待前来拜访的客人。
病房是单人的。病床就摆在最中间,头两侧的柜子上摆放着各种仪器,连接线像触须那样密密麻麻。两道巨大的淡青色布帘垂向地面,将病人与外人的视线隔开。窗死死关着,能看见黑暗中打在上面的雨水,却没有风。只在病房外的人开门进来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掀开布帘一角,只见它有节奏地抖动了一会儿,又慢慢停了下来,像是有生命似的。
他们在病床边上站了一会儿,麻生夫妇继续保持沉默;哉一的父母魂不守舍地看着永远无法醒来的儿子,木然地在医生递过去的最后一份有关拔除仪器的同意书上签了字,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执行这道程序的另一位医生走了进来,将麻生夫妇请出门,留给里面那对可怜的父母最后与儿子相处的时间。
两个人像完成了某项任务那样回到走廊,开始耐心等待结果。起初他们听见病房里一阵骚动,伴随着哉一父母的惊叫,间或还有医生抚慰似地说话声。他们对视了一眼,像是在告诉对方,暂停生命的仪式或许已经开始。但紧接着,又有好几名医生带着护士从走廊那头匆匆赶来,看起来十分焦急,但因为半张脸掩藏在口罩下,看不出他们的真正神情。
二十分钟后,其中的一个医生走出病房。他脱下口罩,意味深长地看了麻生夫妇一眼,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麻生的父亲抢先道,“但愿岩田先生和岩田太太能尽快振作。”
医生神色一僵,很快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我想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与此同时另几个护士表情复杂地走出病房,路过麻生夫妇身旁时,无一例外露出了一丝喜忧参杂的神情。医生用眼神把他们打发走,回过头继续对已经流露出忐忑的麻生夫妇说:“我们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但事实上,就在刚才,我们正要拔除仪器的时候,岩田哉一忽然醒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终于意识到医生在说些什么,麻生的母亲急切地插了嘴,也不顾语义中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看,他已经强撑了那么久,病危通知说他熬不过明后天……”
“所以我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奇迹,或许他真的很想活下去。”又一个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低声在前一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现在呢?他们签了文件!”
“但医院,或者说任何道义,都不会允许我们将一个有希望康复的病人丢在那里,任由他死掉。”救急病床被推进病房,很快抬着已经半睁开眼,手指也有知觉地抓住床单的岩田哉一,消失在走廊尽头。“先失陪了,我们得先检查一下岩田先生的身体,确认脑部水肿的情况,然后再来与你们联系。”
没什么好联系的了。
麻生的父母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得浑身脱力,一步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说。
“生死不是人能够掌握的。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不再等一段时间,而是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回去问你爸爸吧,他也是逃不了干系的参与者……噢,不了,这些我都不能碰。”
我去自动贩售机买饮料,特意选了比较温和的果汁和绿茶,但都被矢部先生拒绝了。他只是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这些已经过去几年的旧事,而我也渐渐感受到了其中的残酷和无奈。
在得到岩田哉一的脑部积水莫名出现了消退的消息后,麻生夫妇简直就想冷笑,而为这两次手术的落空,一切都像老天不负责任的玩笑。他们一夜未睡,仔细思考了接下来的事——比如,改变了治疗方案的麻生季光是否还能接受最初的药物治疗,有没有效,会不会出现抗药性?比如,如果岩田真的活了过来,下一个匹配的捐献者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又是否会再一次由于各种古怪的原因失败;还比如,在□势摇摆不定,受贿与贪污的丑闻随时可能被揭露的当下,他们究竟能不能撑到完成麻生季光的手术。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们熬到了天亮,最终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大胆决定,并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医疗小组中相对信任的三个人,而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岩田的身体状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我的父亲向他们坦白:“积水在消退,生命体征也趋于平稳,这一切或许看起来很好,但事实上,他的一处重要的脑神经仍被压迫着,即使开颅也无法弥补那里的损伤。所以尽管我们提供给岩田夫妇的都是好消息,但医生之间都心知肚明,以岩田这样在脑内埋一颗定时炸弹的方式存活,最高也无法超过二十岁……他今年几岁?”
另一个姓原的医生翻了翻病例,补充了他:“十七。”
麻生的父母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医生的诊断让他们看见了岩田未来生命的不确定性,也连带抹去了他们最初萌生出那个念头后的罪恶感。因此他们干脆开诚布公,向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位主治医师提出了他们的意见,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
“恐怕不行,麻生先生。”我父亲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谋杀。”
“但他们单方面的反悔对我的儿子来说也是谋杀。”护子心切的麻生太太反击道:“只要手术成功,季光至少还有几十年可活,这和岩田最多只剩下三年的生命有什么可比性?况且我们已经签过了合同,我想,从法律意义而言,我们的提议也并不是百分之百错误的。”
她的话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一番道理,所以三位医生同时陷入了沉默,互相用眼神询问着,交换着意见。而我的父亲,面对曾经的邻居,更是闪躲着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麻生的父亲做了一个决定性的举动。他学着想象中那位藤川家代表的模样,将一张支票放在桌上,小声说:
“开个价吧。”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金钱是唯一的筹码。
后来的事不难描述:三位被选中的医生分别受到了金钱的诱惑和人情的压迫,悄无声息地制定着麻生夫妇要求的计划。但具体内容我无法详述,因为就连矢部先生都不甚清楚。他只告诉我,那些计划中的一种,是在盐田熟睡时将空气注入他的静脉,由于盐田原本就是重伤患者,所以即使在夜晚疼得大叫也没有人会怀疑。等到他在没有外伤的情况下死去,三位医生再借由职务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消其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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