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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破和侯定领了军令,率着三百多马步军当即出发北上去迟滞藤原氏大军,当日傍晚便走到西成郡的边界。就地扎营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岛下郡。
东倭国多山多丘陵,山谷陵涧之间,一条条大道小路串联起一块块山间谷地。东倭国的人烟又稀少,两列纵队的赵兵在山道里行军,整整一个上午也没看见几个人影。偶尔撞见一两个阿腌肮脏衣不蔽体的山民樵夫,远远地发觉赵兵,一个个便象白日里见鬼一般惊慌呼号仓皇逃窜。即便是如此,苏破他们也不敢怠慢,队伍走得极慢,前边有探马撒出去三四里,两边山岗密林中也派着精悍士卒前后游动,稍有异常动静,一声呼哨,大队人马立刻停止前进,摆出遭遇野战的阵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晌午也没走出二十里地,却是人人累得人仰马翻。
和士卒们比较起来,走在队伍中间的苏破更加地疲惫。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白净的脸庞上,两条修长的眉毛长得很秀气,只是眉梢微微地向上挑起,透着一股飒爽与豪迈。只凭这般相貌,不知道多少初相结识的人都误以为他是个出身书香有过游历的学子。事实上他还真是读过不少的书,只是没有进学,十二岁不到就被他老子送到清河老郡王身边当侍卫,后来又先后在御林军和皇城掖庭里任过事。依着他的家世与出身,又有这样丰富的军中资历,三十岁左右做到旅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按照京师驻军勋衔从优的惯例,进五品的将军衔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就在他做了三年的掖庭卫、即将从八品跃七品的晋升之际,他父亲所在那系军中人马被萧坚和杨度联手挑落,不久就丢了实职,他也跟着受到连累。他原本要从掖庭调去左骠骑军,结果却去了右骠骑;这一字之差就是天地之别。右骠骑军是萧坚的起家队伍,他一个苏家子弟还能指望什么上进?他在右骠骑军里一呆就是十个年头,这期间的种种磨难就不必提了。十年前他离开掖庭卫时就是正八品的怀化校尉,十年以后他还是个怀化校尉,只此一事,就知道他在右骠骑军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东元十九年莫干大败,右骠骑军攻不上去撤不下来的糟糕表现被不止一个人指责,要不是他有七个首级的扎实功劳,差点就被扫地出门。最后虽然没有剥除他的军籍,可接下来的两年里,他的骑营里就没添一匹战马补充一个新兵,要不是他咬牙忍着小心翼翼地不给人挑错指漏的机会,否则的话,估计早就被踢出澧源大营了……
就在他无声走道沉默失神的时候,一个小兵手捂着腰刀从前面飞奔过来,站定立报:
“禀营校,前边拐过山口下坡就是一块山间平地;离山口两里远近有一座大庄园。”
一瞬间苏破就把有些纷乱的心思抛去脑后。他轻轻点了下头,站住脚抬头遥望了一下山路两边的矮山丘陵。有庄园不奇怪;从昨天到现在,同样的庄园他们已经遇到了三四回。他听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说,东倭国六十六国,遍地都是这种庄园,除了每年会向官府缴税之外,庄园里其余的大小事情,官府根本插不上手。这些庄园坞堡一般都是本地的豪族一一即是倭人所谓的“分家”一一所建;在“分家”的背后,又有更大的豪族“领家”替他们撑腰;在“领家”后面,还有“本家”……譬如他脚下的这个什么岛下郡,就有一个姓小野氏的领家,而小野家的庄园,也就修在这条直通平安城的土道上。这些庄园里都建着坞堡,坞堡里有水井有粮仓还备着弓箭和长矛,一旦遇到敌人来袭,倭人逃进坞堡拿起刀枪就成了护院。虽然在苏破的眼里,倭人修建的这些简陋不堪的坞堡毫无意义,只要他愿意,喝口水的工夫能就杀进去,但这些倭人一来没着招惹他,二来他接受的军令里也没说需要踏平这些庄园,所以他也没去理会,只是在走过庄园时让兵士们小心警戒,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好在这些本地豪族也都醒事,没有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两下里相安无事。想来眼下遇见的这座庄园里的人也不会轻举妄动吧?
有了基本的判断,他先下令队伍停下,抓紧时间吃喝休息,自己快步来到队伍的前头。
侯定已经到了山口,正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堆上朝庄园张望,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说道:“这回有点麻烦。”
“怎么?”苏破嘴里说着话,也走到土堆上,打眼一望就知道侯定说的麻烦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报信的士卒说这是座大庄园,果然是够大,方圆恐怕能有三十亩,关键是这个庄园的位置太好了,坞堡在道路东边村子在道路西边,还有一条穿村而过的河流恰恰就在坞堡的院墙下,犹如护城河一般形成屏障一一队伍要从这里过去,就必须冒着两翼夹击的风险。他依着距离远近估计了一下那条河的宽度,至少有二十步,涉水过河有点困难,就只能走那座木桥,可这样一来,要是被人堵住桥的另外一端的话,想过去的话就只能拿人命去填……他逡巡着来回比较东边院墙和西边茅草屋顶的高低上下,忍不住骂了一句:“见他娘鬼,这院墙怕有一丈五!”
“至少一丈五!想要上去非得搭人梯不可。”侯定说,“这狗瓤玩意一一当初起这庄子的时候,他们肯定是盘算过!你看墙上南北的两个箭楼,估计都能射到对岸的桥头。修这庄子的家伙有点本事。”他挪动一下了脚步,把自己站的地方让出来。“你看见庄子庄子正门的吊桥没有?这庄园背面还挖了渠沟的,引着河水绕过去。这他娘根本就是一条护城河!”
苏破刚才还没留意到吊桥的事,听侯定一说,自己又站过去一看,河在东边的丈五高墙下确实分了流,正是一条护城河的模样……
他望着山坡下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围绕着的庄园,半晌没有言语。强攻是肯定不可取的;面对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那不是进攻而是送命;智取更谈不上。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想办法作沟通,看能不能教对方让出一条路。实在不行就花钱买路。反正船队带来的制钱就有几千万枚,收买谁不是收买?只是,他虽然有心花钱,却不知道对方肯不肯相信他的诚意。
思虑间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已经来了。昨天他们俩才从前三口手里拿到大赵吏部颁发的命官告身,眼下摇身一变,都成了七品散秩的朝议郎,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惜从明州带来的朝议郎铜印和官服还不知道装在哪艘上,因此身份是有了,却还没有与之相配的服饰。不过两个人也有办法。反正他们是最早迎接前三口王驾的人,几天以来也不知道受了新倭王的多少赏赉,钱多得简直使不完,临时从水师那里买来两套最小号的赵军制式盔甲,铁盔皮甲牛皮靴,连嵌着银钉的牛皮腰带都没拉下,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再往苏破侯定身边一站,除了个头相差得实在太多以外,其他的地方几无二致。两个人甚至都没有提倭刀,而是在腰里挂着赵军的腰刀。只是他们俩的个子太矮,制式腰刀又太长,刀鞘已经拖到了地上,只能随时都拿手压着刀柄。这样做走路很不方便,但他们俩却觉得非常有气势一一没看见段将军军帐外的卫兵,全都是压着刀柄挺身肃立么?
苏破等两个人踢趿着不合脚的皮靴拖泥带水地跑过来,又等他们毛手毛脚地行过军礼,就问他们说:“这庄园的主家是谁?”
“禀营校,这就是小野家的庄园。”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两个人,一般都是以文武兼备的“当世武内宿祢”武内仲麻吕为主,所以苏破问话,也由他来回答。“小野家是岛下郡的领家,氏长者小野义政素有知兵善战之誉,是畿内五国的有名兵家。”
又是一个兵法家?苏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踏上东倭这块土地才十天,见过和听说过的兵法家比他这辈子知道的都多了。眼前庄子的主人是个京畿闻名的兵法家,被藤原氏点将的文什么的人是东倭第一兵法家,就是站在他面前的武内仲麻吕,也被橘石足推崇为未出世的兵法家……一个比芝麻粒大点的东倭国,止是活跃在京都平安周围地方的兵法家就有十几个,而大赵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将领,百年以来却只有一个张绍能称得上是半个兵法,面对这样的“残酷事实”,他简直无话可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舌头上翻滚着一句骂娘的话,问道:“这个小野什么的,比那个文,文……比那个文室正弘如何?”
“各得擅场。”
苏破楞楞地望着武内仲麻吕,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各得擅场”是什么意思。
“营校大约没听说过发生在十六年前的‘征伐之战’吧?这也是兵家的一段佳话。”武内仲麻吕说,“十六年前,小野义政大人去京都游学,结果在讨论兵法的时候,与文室正弘大人在‘征’和‘伐’的区别上有争论。两位大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约定各自率领族人武士,在秋之原以胜败定输赢。约战那天,场面十分宏大,除了两位大人分别带去的三千武士足轻之外,观战的人也在近千,更有大兵家僧正望山做他们的评判。两边先是混战一通,结果分不出输赢,于是小野大人单骑出阵,挥舞大槊邀文室大人做‘一骑打’。文室大人欣然应战,两个人槊枪交加,激战十七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说着话,他朝着小野庄园的方向轻轻一声喟叹,满脸尽是悠然向往的神情。
苏破和侯定哪里有心情听东倭人的什么狗屁逸事。看在倭王前三口撒出来的大把金银上面,他们才强自按捺住心头乱窜的一股无明火。结果听到这样一个结果,忍不住便面面相觑。为了争两个字的涵义,居然爆发了一场有几千人参加的械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这他娘是演义还是真事呀?
侯定性子比较急,追问道:“结果呢?最后怎么样了?谁把谁砍翻了?”
被打断了幽思的武内仲麻吕,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结果他不是说了吗?“两个人槊枪交加,激战十七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这不就是结果?
侯定张着嘴,半天才说道:“几千人混战,总有个死伤吧?谁多死了人,不就能分出胜败了?”
“……唔,两边都是一个人没死,所以是平手。”武内仲麻吕赧然一笑,也觉得这个结果有点说不出口。不过他马上又解释说,这正是两位大人爱惜部下的体现,所谓“竹苞木具守道义战”,就是说的这种互相倾慕之下不忍铁木相加的情形。
苏破攥刀柄一手捏拳头,费了好大的力气忍了又忍,才没把武内仲麻吕一脚踢出八丈远,冷着一张脸都不敢去看武内仲麻吕的表情,生怕望见那张脸就白费了自己的一番努力,更怕自己一不小心砍了前三口好不容易才牵回家的一条看家狗。他用丝毫感情都不带的腔调问道:“那什么一一这个小野什么的,应该不算是藤原氏的人吧?”
“绝对不是。”武内仲麻吕丝毫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说道,“小野大人的祖父小野犬大人,曾经被藤原家善诬陷吃了肉糜,被天皇一一呃,是倭王一一被倭王当众训斥。小野犬大人受了这样的屈辱,回到家不久就忧郁而终,所以小野家和藤原家就结下了仇怨……”其实这些事情他昨天晚上宿营的时候就和苏破说过。可他当时是在介绍从难波到平安城这一路上各个地方的大小豪强,几十个东倭地主的家祖、发家、起兴、历程以及彼此的恩怨利害,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就算苏破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一晚上就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刻到心里去。事实上,苏破能记住的东西,就是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翻来覆去再三强调的那句话,藤原氏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小野义政大人的生母,是但马国大藏家的女儿,但马大藏家的前一代氏长者,又是被当时任少纳言的藤原道长谎骗到平安京赐死,所以但马大藏家和藤原氏是世仇。有这两份恩怨,小野家和藤原氏绝无和解的可能。所以小野义政大人,不可能和藤原氏走到一起。还有……”
苏破把手一摆,制止这家伙长篇大论地拉扯下去,直截问道:“就是说,小野义政很可能会投奔咱们,至少也不会为难我们。是这样吧?”
“……是。”
苏破点了点头,咬着牙关轻笑了一声,凝视着武内仲麻吕说:“那就好。武内大人,你走一趟,去给小野义政递个话,就说我们今天想从他庄前借个道,要是他能够答应的话,回头我必有重谢。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也不等武内仲麻吕回话,转过身就走下了土堆。
侯定丢下怔怔发楞的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紧跟着下了土堆,走了几步,估摸着别人不可能听见他说话了,才悄悄地问苏破:“你到底是想让小野什么的借道哩,还是不希望他让出道路?”
苏破咧着嘴笑起来,说:“能借道当然好,不能借也无所谓。只可惜啊,小野义政居然和藤原氏不对付一一他要是和藤原氏穿一条裤子,那该有多好……”说着就是怅然一声太息。
“是啊,”侯定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是瞧那只苍蝇不顺眼,恨不能一刀劈了他。”
两个对视一眼,都是摇头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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