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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宴过后,朝堂上司马光仍旧告病,御史杨畏却已再上奏本,弹劾《汴京时报》风闻言事妖言惑众扰乱朝纲,提议禁绝报纸并索拿相关人等交付有司问罪。奏本一上,朝堂上即刻掀起轩然大波。此时章惇已远谪,新党在朝堂上再无声势。可同属旧党的洛党又异军突起,贾易、朱光庭等先后跳出来抨击以司马光为首的朔党禁绝言路蒙蔽圣聪。口水官司一连打了几日,朝堂上正是一地鸡毛的时候,蜀党党魁苏轼突然上了一本名为“报纸管理条例”的奏本,整理二十大项六十小项,从报纸的申办、允许登载的内容直至盈利的计税方式都做出了规定,最后又将监管报纸的任务纳入了礼部的职责范围。
此本一出,哲宗皇帝与高太后皆拍案叫好,直夸苏轼老成谋国,又吩咐他将奏本整理成法规行天下。禁绝报纸一事本为朔党挑起,最后却是蜀党大出风头,朔党上下都觉颜面无光。反而是历史上曾与苏轼掐死掐活的洛党,此时却与苏轼站在了同一条壕沟里。当然,慕容复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等司马光一死,三党的党争便再无遮掩的余地。
散朝之后,苏轼寻到慕容复忧虑地道:“君实并非愚人,你这奏本一上,他便会知晓我与这报纸脱不了干系啦!”原来这所谓的“报纸管理条例”正是慕容复参考后世国家监管报纸出版管理的法令而写,他人微言轻便又借了苏轼的马甲上奏朝廷。
慕容复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司马相公若是如今还弄不明白,那他连御史之责都承担不起,更何况一国宰执?老师去探望相公时,相公若是问起此事,老师实话实说便可。”
苏轼闻言也松了口气,释然道:“为师与君实本是至交,再要瞒他,心里也过意不去。”抬起头,又拍着慕容复的肩头安抚他。“你放心,君实乃正人君子。你的报纸虽与他意见不合,但他也绝不会携私报复。”
“学生明白!”慕容复诚挚道。司马光在指使手下上本禁绝报纸之前竟不曾遣人来收买,如此政治弱智,纵然他真有心报复,慕容复也并不担心。
一个月后,《大宋报纸管理法令》正式出台。慕容复第一个遣人去礼部缴纳了一万贯的押金又自行申报了每年上缴的税金,算是正式在朝廷上挂了号,为《汴京时报》过了明路。日后,但凡《汴京时报》不曾诋毁君王、不曾教唆十恶、不曾诲淫诲盗、不曾偷税漏税,便谁也不能无故禁绝其发行。
慕容复这头才解决了报纸一事,苏轼又匆忙而来,扯着他的衣袖道:“快!快!君实要见你!”
慕容复挥手示意前来汇报工作的仆从退下,又探头瞧了瞧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致,一头雾水地道:“老师,天色已晚,纵然要去拜见相公,也该明日啊!”大宋礼仪之国,从无深夜拜会的规矩。
哪知他话音未落,苏轼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君实……君实不行了,他家中老仆亲自来请你……”
“那还等什么!”慕容复赶紧反手捉着苏轼,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他虽说早知司马光的寿数就在这几个月,可如今正式听闻噩耗将至,亦是心下惨然。
二人沉默着赶至相府,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已红着眼在大厅等候。见到苏轼与慕容复出现,他几步上前向两人施了一礼。“家父早有吩咐,慕容大人若是到了,请去卧房一见。”
苏轼这一路前来眼泪就不曾停过,听了司马康的话也哽咽着道:“明石,你去罢。君实,君实必然有要紧的话与你说……”
慕容复无奈地递了一条绢帕给苏轼,向司马康言道:“烦请照料家师。”这便随司马府的家仆向后院行去。
卧房内,司马光刚在仆役的服侍下喝过药,死忠刘挚仍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见到慕容复出现,刘挚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容复视若无睹,上前深揖一礼。“见过司马相公。”慕容复入眼所见,司马光白发苍苍面容枯槁,显然已近油尽灯枯。
司马光吃力地向刘挚言道:“莘老,你先退下罢。”
“……是。”刘挚低声领命,临走前又不咸不淡地在慕容复的耳边丢下一句。“听闻慕容大人对为官之道颇有心得,来日宦海沉浮,本官可就拭目以待了!”
慕容复仍旧置若罔闻,待刘挚离开后方又揖了一礼,恳切道:“相公多多保重!”司马光为人固执缺乏政治智慧,可至少但凡他活着一日,苏轼就仍是安全的。他的存在于苏轼而言,好比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虽说挡去了阳光,可也同时挡去了风雨。
“坐罢。”司马光微咳两声,随手指了指床榻旁的一方小凳。待慕容复泰然落座,他又道:“今日见你,原是决定你的去留,想必你心中有数。”
慕容复点点头,满不在乎地道:“下官打乱了相公废除新法的部署,在相公眼中已将下官视为新党,必欲除之而后快。不知去的是岭南哪一州?”
哪知慕容复话音方落,司马光便厉声怒斥:“小人!子瞻如何收了你这小人为弟子!”宋朝的相公们向来自诩君子,行的是君子之政。大臣之间虽因政见不同而有矛盾,但绝不会因此而互相碾压。若司马光当真将慕容复送去岭南这等九死一生的烟瘴之地,那便不是贬谪,而是流放谋害了。司马光自认君子,绝不会如此行事,那自然是慕容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慕容复哂然一笑,坦然道:“相公厚葬了王荆公,荆公泉下有知,自然明白相公的为人。却不知活着的蔡大人与章大人会不会同样以为相公是君子?”章惇被贬汝州,如今还在赴任的路上。至于蔡确,想必已经到陈州了。“相公今日如何待新党,将来只怕新党千百倍地奉还!”
司马光听慕容复提及蔡确与章惇不由微微变色,隔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太皇太后圣明……”
“太皇太后已然老迈,而先帝,毕竟是官家的父亲。相公熟读史书,这古往今来,太后垂帘而幼帝不曾与太后生隙的,除了仁宗皇帝又有几人?”慕容复悠悠长叹。历史上,首先被流放去岭南的正是新党党魁蔡确,最终蔡确也的确死在了岭南。蔡确被贬时,范纯仁曾感叹:“岭南之路长满荆棘七八十年矣,今日重开,日后我们难免有此下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两党皆争自己是君子,将对方指为小人,可到最后,这君子小人又有何分别?
司马光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他目视司马光良久方轻声道:“相公明见万里,心里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再问呢?”一个精通史学、写下《资治通鉴》的大学者,他会不懂政治的残酷、人心的狠毒么?慕容复不知司马光究竟太过自负,以为“三不畏”的新党会更加畏惧他本人;还是只想着要当君子,顾念自己的身后名,将争斗留给了后人而已。然而无论他究竟是天真还是自私,新旧党争因他而愈演愈烈却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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