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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他送来一盆兰花。
第二次,他捧来一缸金鱼。
第三次,他抱来一只小猫。
而今,在这慵慵懒懒,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里,兰花伫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进的黄昏的光线,把兰花瘦长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书桌上面。金鱼缸静静地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两条大尾巴的金鱼正载沉载浮地在水中缓慢而笨拙地移动。小猫呢?许久没有听到它轻柔的低唤,也没有感到它温暖毛茸的小脑袋在脚下摩擦,哪儿去了?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边藤椅上的坐垫里,睡得那么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竖着的小茸毛随着呼吸而起伏波动。室内这样静。兰花、金鱼、猫!都绕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浏览一下,三样东西都在眼底,兰花、金鱼、猫!他说:
“希望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那么,你的生活里就少不了我,你会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地靠进椅子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开水了。事实上,室内也冷得够受,寒流滞留不去,虽是春天却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绵密的细雨也依旧漠漠无边地飘洒,雨季似乎还没有过去。
再啜一口茶,冷气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内盛满了浓浓的暮色,浓得化不开来。兰花成了耸立的阴影,金鱼缸里已看不出鱼的踪迹。小猫,好好地睡吧,我喜欢听它熟睡时的呼噜声,这起伏有致的声音最起码可以冲破室内的寂静,还可以提醒我并不孤独。并不孤独,不是吗?有兰花、金鱼和猫的陪伴,怎能说是孤独呢?他说:
“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吗?我微微地眯起眼睛去注视那蜷缩而卧的小猫,无法在那漆黑一团的小身子上找到他!兰花上有吗?金鱼上又有吗?“有”不是一个虚字,在这儿却成了一个虚字。闭上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着他那件咖啡色的夹大衣,胁下夹满了他的设计,计划,和各种蓝图,匆匆忙忙地拦门而立:
“我只能停二十分钟,马上要赶去开会。”
永远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来看我,尽管为他泡上一杯茶,却无法等茶凉到合适的温度,他已经该离去了。然后,留下的是一杯没喝过的茶,一间空荡的屋子,和一份被扰乱的感情。
睁开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内已经昏暗沉沉。开亮了桌上的台灯,浅蓝的灯罩下发出柔和如梦的光线。握起一支笔,摊开了一张白纸,我想写点什么,或涂点什么。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移动,直线,曲线,纵纵横横,重重叠叠,一会儿时间,纸上已被乱七八糟的线条所布满,找不出一丁点儿空隙。那样乱糟糟的一片,象征着什么?我的情绪吗?那些线条,我还能理出哪一条是我第一次画上的吗?情感上的线条呢?那最初的,浓浓的一笔!这个男人曾执着我的手:
“嫁我吧,我们在月下驾一条小船,去捕捉水里的月亮,好吗?清晨,到山间去数露珠吧。黄昏,你可以去编撰你‘落叶的悼辞’,让我醉卧松树之下!”
好美,是吗?但,一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那个人对他的朋友说:
“噢,那个小女孩吗?幼稚得什么都不懂,满脑子的梦啦诗啦,谁娶了她才倒楣呢,幸好我不是那个倒楣的人,天知道,要假装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兴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于是,那浓浓的一笔带着它被斫伤砍断的痕迹,瑟缩地躲在心底。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这一笔所划下的伤口无法愈合,也无法淡薄。然后,那第二笔线条悠悠然地画了下来,那个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脱俗!大家夸他聪明漂亮。但,我独爱他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和那手出众的钢琴技术。
“我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他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地移动,眼光脉脉地注视着我:“门德尔松的《春之声》,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舒曼的《梦幻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
噢!肖斯塔科维奇!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样美的一个夏天!我在琴韵中焕发,他在琴韵中成长。成长,是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边,他曾低低诉说他那音乐家的梦想,一阕德彪西的《月光》可以感动得他泪光莹然。倚着钢琴,他狂放地叫:
“音乐!音乐!有什么能代替你!”
那份狂热,何等让人心折!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曾为我弹奏一曲黑人的圣乐《深深河流》,用梦似的声调对我说:
“你就像一条深深河流,沉缓地流动,清澈得照透人的灵魂深处,你,本身就是音乐!看到你,仿佛就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琳琳朗朗,低柔细致。哦,但愿你永不离开我,你是我的音乐,我的梦想!”
好美,是吗?但,两年后,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后,来看我,长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胡子茬,眼睛里也失去了梦。当我提起他的音乐家之梦,他爆发了一串轻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时的幼稚想法!音乐家!做音乐家有什么用?世界上几乎每个音乐家都潦倒穷困!我才不做音乐家呢!我要发财,要过最豪华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拥有一百万美金的财产,生活得岂不像个王子?所以,我想做个大企业家!”
大企业家?一百万美金的财产?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乐!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还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
第二条斫伤的线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纳多少条断线?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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