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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来,从大汉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那时候算起,河内郡温县舞阳村就只住了司马氏一族人。司马家祖上很出了几位大人物,或拜征西将军,或为颍川太守,如今的正房老爷也在洛阳任着清贵的京官,所谓世代冠缨、诗礼传家之高门,大抵如是。
家世高了田地就多,门户大了子弟就多,温县舞阳村司马氏一族数代仕宦而为汉室重臣,也顺应着世风理所当然地经营起了纵横阡陌的良田美宅。虽然正房的那位族长如今还在洛阳当着堪称大汉官场第一烫手山芋、刺臀针毡的京令尹,然而可称名门的温县司马氏,也有足够的本钱让打理舞阳村的族人们过起槐荫下招猫,清池旁逗狗,绣榻上调戏丫鬟的幸福生活。
舞阳亭的亭长司马方海表字继圣,本就是舞阳村的地理鬼,说起来还是正房那位京令尹老爷的远房子侄。只是司马继圣虽然有个大族子弟的出身,却不怎么爱惜羽毛,被举为孝廉出仕的时候,却借了赈灾的名头玩了一招偷龙转凤的把戏。只是为事不谨,被人窥破了关窍,从此依着王莽伪朝时定下的流人刑徒用双字名的旧例,秩百石的温县掾司马海成了无官秩在身的舞阳亭长司马方海,整日灰溜溜的不大抬得起头来,只好和他家天生石女不能人道的媳妇小雷娘子夜夜作楚囚对泣之态。
司马亭长不舒服了,那么想从舞阳亭路过的行旅客商、游学寒士,也肯定舒服不起来。
比如此刻,负着书箱油布伞的年轻儒士,就很无奈地看着亭门那头的司马亭长。
“天色将晚,小生我只是欲求五尺之地暂歇一晚,足下何必如此为难于小生?”
儒士个子颇高,一身的青衫布绦齐整利落不失干练,卖相很顺眼。只是这打量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儒士下巴上却蓄着一部短短的胡须,看着书卷气顿去,盗匪气顿生。本就掌着缉盗之事的司马亭长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儒士,又摸了摸自己日渐丰满的肚子,最后决定把亭间架着的那几杆锈枪忘到脑后去,瓮声瓮气地冷笑道:“我这里风俗淳朴,法令严整,向来不许收容来路不明之人。书生你的路引虽是颍川郡阳城县开具的,却没有我这河内郡衙署的签押,自然不能作数,那我哪敢留宿你这不知根底的外地人物?”
怀念着自家小雷娘子纤纤素手熨帖抚慰的感觉,司马方海就更加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姑念你也是读书人,我也不难为你。离了大道向西行半里,有座废宅,虽然腌臜污秽了些,倒还能遮风避雨,莫来扰我,快去快去。”
小胡子的儒士闻言只好苦笑一声,拱手道声:“有劳”就负着书箱油布伞朝着司马方海指的方向行去。却不知身后那看着也像是良家子出身的司马方海却正以目代尺,比划着这青衫儒士的身量:
“个子高了些,寻常的薄棺只怕装殓不下,若用席子卷起来,未免不好看,倒不如按隐者薄葬的路子,直接挖个坑埋了了事。那身青布衫看着料子也好,改一改,正合我穿……”
心中盘算着那年轻儒士的书箱能在家中派上什么用场,书箱里的书卷又能送给哪位正房正在治五经的表兄作个人情,司马方海的目光顺着儒士行去的方向不经意地望了望。当目光落在远处暮光中隐隐浮出轮廓的瓦檐一角时,司马方海拢在袖中的手臂上还是忍不住有鸡皮疙瘩悄然栗起。
那冯主簿家留在舞阳村的别院荒废下来也有十来年了,自从永康那年,京师的太傅陈蕃老夫子与闻喜侯窦武大将军率门客诛杀阉宦事败,被大黄门们诬以谋逆大罪抄家灭族的时候,冯主簿家以陈氏逆党姻亲入罪,还是司马方海带着官军抄的家。只是不成想,冯家败了之后,这处空空荡荡的别院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凶宅,几次有不知死活的旅人借宿进去,却都莫名其妙地横死在里面。如今这也在温县凶名赫赫的鬼宅,却成了了司马方海赚点外财的地方。
上一个死在那儿的是个外地来的货郎,带人去收殓他的尸首兼符合大汉律法地漂没死人身边余财的司马方海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苦脸汉子仰躺在别院正厅的木板地上,空洞而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找不到眼珠的可怖样子。西王母也好,东王父也好,泰山府君也好,随便哪位大神有灵应,保佑保佑今天住进去的那书生别死得太难看吧。
司马亭长万分虔诚的祝告显然没有传达到他为之祈请诸神的那个青衫儒士那里,伸手推开了废弃的宅院半掩着的朽蚀木门,小胡子的儒士搔了搔下巴,忍不住叹息起来:“什么叫‘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发野葵’?这地方妥妥的就是乐府诗里那描写败落空宅的名句的忠实再现啊。除了……”
冒着酸气的口吻有些轻浮地落在庭院的地面上,滚落到正厅的柱础之下,恰碰到淤积在角落里黑糊糊的老泥,就此委顿下去,消失无踪。只有陈年的泥瘢安然地趴在哪,不动不摇,有点像死人伤口上凝固的血痂。
而有闲心背诵乐府诗的年轻儒士像含着块饴糖一样又重复了一遍“除了”,终究没说出“除了”什么,直到他推开正厅的门,看到了地上铺着的蔺草席子毫无尘污,才终于有点高兴地说道:“除了这正屋,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干净。”
有个清亮的少女声音在他的背后闷闷地补充道:“叔叔,你该不是没想好词儿就直接随口感慨了吧?注意点你的形象啊。”
听着这话,年轻的儒士一点也不见赧然情绪地摊开手,极轻松地答道:“……都是自家人,我随口说说,你随耳听听,不碍的,不碍的。”
说着,他除下肩上背着的书箱,也不脱鞋,就直接走入这废宅正厅,在北窗旁避风处坐下。刚坐下,被他放在身侧的书箱就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没几下,书箱就倒了下去,有一团东西从里面蠕蠕地爬将出来,慢吞吞地蹭着年轻儒士搭在席子上的手,然后极憨拙地四爪并用,爬上了那蓄着匪气小胡子的年轻儒士的大腿。
借着日暮的最后一丝余晖,依稀可以看清躺在儒士腿上的那大团子样的家伙的真容。那是只奇怪的猫,和人们习见的那种雅称“狸奴”、视捕鼠为天职的家猫不同,这只猫生得未免有点奇怪,头和身子就如同一小一大两个圆滚滚的团子,四肢和尾巴都分外短小,看上去它要是滚动起来,反倒比四爪着地行走起来要快得多。猫的项下和四爪、尾巴上都挂着几枚小巧的金色圆铃,一动,铃铛就叮铃叮铃地响起来。而将这只圆滚滚的猫和其他家猫区别开来的最大特征,则是——
这是只光滑的、浑身泛着如同未打磨过的金属质的哑光的猫。
那种光泽,又像是洛阳尚方署最好的铜镜镜面,又像是吴地有名的细瓷釉面,衬托着猫脸上像是画工用彩墨描画出来的的笑脸,看着就更滑稽了。而这只猫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充满了恶作剧兴趣的少女。
显然对猫——哪怕是无毛的团子猫——都不太友好的年轻儒士轻轻弹了弹舌头,抬起手,试图将猫从自己的大腿上推下去:“铃铛,快下去,我的腿要被你压麻了。”
结果理所当然地挨了对方一记猫拳:“提供大腿当垫子这是叔叔你作为长辈的责任!”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种麻烦的责任?”小胡子的儒士嘀咕了一句,还是放弃了将怎么看都和一般意义上毛茸茸的会喵喵叫的小东西毫无关系的家伙从自己腿上赶下去的努力。他很有点敷衍意味地揉了揉腿上沉重的团子猫的头,就这么靠着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养神不是睡觉,年轻的儒士闭着眼,呼吸平稳,双唇微微翕动,像是不断地默诵着什么。就连他嘴唇翕动的频率都极有规律,每每当窗外的月光稍移一分,他的口型也恰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含混却相同的音节,手也正好抚上团子猫的头。
当面朝正南的虚掩着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当西窗和东窗有东西翻进来的时候,身穿黄衫白衣青袍的三个不速之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静谧得有些温馨的画面。
黄白青三色的三个不速之客模样很有特点,面目都显得有些模糊,领头的黄衫子最矮,而排在队伍最末的青袍子最高。他们同时伸长了脖子,像被拎起来的三只鸭子,头向前倾,仔细地嗅着。
“有生人的味道。”黄衫子第一个开口。
“味道是生人的。”白衣服紧跟着说。
“生人的味道只有一个。”青袍子认真地替他们做了补充。
“非人之辈倒是有很多。”最后一个接腔的人很不高兴地说。
听到这句话,黄衫白衣和青袍的怪客都直挺挺地注视着北窗下的儒士,模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在淡淡的月光反射之下,也只能看见小胡子的儒士双眼灼灼地闪着光。
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黄衫子第一个开口了:“未知有客借宿,我等主家倒是失礼了,伏望见谅。未知尊客家乡何处,尊讳上下如何称呼,还望不吝赐告。”
这是听起来客气又疏远,却偏偏暗藏着热切的语气。虽然看不清黄衫子和跟随着他的白衣服、青袍子的面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这三个家伙急切而又极为诚恳地想要知道儒士的名字。
蜷在小胡子的儒士大腿上的团子猫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斜睨了一下对面的怪人们,像是怕冷般地缩了缩。而轻抚着团子猫额头的小胡子儒士只是笑了笑,坐直了身体,正心诚意地回答道:“仆居于北窗之下,有缚虎伏龙之志,是故在下号为‘北窗伏龙’。”
端坐在北窗下的小胡子儒士如此认真地报上极其没有诚意的假名,目光却从面前的三个怪人脸上挨个移过,温声问道:“未知主人籍贯何处,尊姓大名可能见告?”
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问,黄衫白衣青袍的怪人们对望了一眼,沉默片刻,还是黄衫子最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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