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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振玉和陈聪到京城时,事情出现了变故。它来得意料之中又分外突兀,陈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一接到消息,就即刻回府,片刻也不敢耽搁。
闵疏坐在案牍前清理堆积的公文,在同一时刻,张俭从廊下跑来,连帘子也来不及掀,低头撞开竹帘,身上还有剐蹭到的墙灰。
“主子!”张俭急促道:“不是好消息!”
闵疏看过去,梁长宁也站起来,张俭来不及进门,就说:“孔宗说茂老情况不大好,似有回光返照……”
闵疏没拿稳杯子,哐当一声砸碎在地。
“怎么会……”闵疏站起来,下意识去找什么东西支撑,梁长宁立刻扶住他。
“先去看看。”梁长宁搂住他的肩,把他往外带,说:“安之,别慌了神,我们一起去看老师。”
“老师在哪里?”闵疏问张俭。
张俭在前头小跑带路,说:“在屋子里,今日丫鬟发现老先生胃口好,喝了两大碗豆浆,就禀告了孔大夫,孔大夫到的时候,老先生很清醒,还认出了人。老先生说要沐浴更衣,特地换了官服。还把藏在箱子里的文章都拿出来读了一遍,他近日还常叫丫鬟布下笔墨。今日老先生是自己躺上了床,孔大夫来看了一趟,就说大抵是……是到时候了,叫我赶快去知会人。”
木门开了个缝隙,竹帘里透出暖黄的烛光,里头没有哭音,只有很低的谈话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
老一辈人总说会走马观灯似地见到生平之事,可茂广林没有,他浑浊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周围人的面孔。
闵疏胸膛起伏,半晌才抬手掀开了竹帘。里头站着好几个人,连严瑞也守在床边,他是匆忙赶来的,连发冠也没带好。
丫鬟屡次想用鹅毛试探茂广林的鼻息,都被严瑞制止了。茂广林特地焚香沐浴更衣,就是想有尊严地走。
屋子里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道,茂广林短促的呼吸在安静的屋子里分外明显。他的的手背只有薄薄一层皮,这皮子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血管筋脉清晰可见。
他握着严瑞的手,眼皮子动了动,挣扎着要坐起来。可他身子骨实在是不好,他年轻的时候在朝堂上跪久了,膝盖骨磨损严重,后来老了又常明烛到天亮,因此眼睛也熬坏了。他本就积劳成疾,坐久了腰痛,走路都要弓着。可此刻他非要坐起来,颤颤巍巍几次都无法,也就只能仰面躺在软枕上。
严瑞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喊:“老师,我是崇明,学生在这里,您要说什么,学生们都在!”
“崇明……内阁权力太大,守住清明……你是大梁的官!要……”茂广林枯瘦的手用尽全力握住严瑞,梦魇似地喘息道:“陛下,陛下!”
茂广林时而清醒时而浑噩,孔宗说他回光返照,但那好像只是在迷雾中偶尔的光亮,虽然有时清醒,更长久的时间却还是留在过去。
没有人回答茂广林的这句呼喊,闵疏看向梁长宁,于是梁长宁走到床前蹲下,对茂广林低声喊:“在……阁老,父皇在。”
茂广林闭上眼睛,手指颤抖着,声音喑哑着嘶叫:“陛下,臣无能啊,走到如今已经是两难之地,世家难越,臣行至此处,已是……已是步履维艰!”
“阁老!”陈聪已经潸然泪下,他坐的轮椅,潘振玉推着他向前,床前拥挤,严瑞侧过半边身子让出空隙给他,轮椅挤不进去,陈聪瘸着往前蹦,又扑倒了跌坐在地板上,往前想要跪到床前去。
潘振玉向前两步拖着腋下把他扶过去,连闵疏都忍不住前走。
“你和潘明过太激进,这条路难走,暨南、暨南没有争权夺利,那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就是贫苦,下雪呀!白茫茫一片,连草根都挖不到……”
“我知道,我不怕,阁老是为我好,我都晓得!”陈聪哽咽道:“阁老赤血丹心,暨南成就了我,也成就了塞北。我在暨南守着,塞北就有粮草,潘振玉就饿不着。阁老救了我,也是救了他!我和潘明过都晓得,我们记着阁老的大恩,永远不敢忘怀!”
潘振玉扑通一声跪下去,茂广林挣扎着抬起手,潘振玉就低下了头。
茂广林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头顶,潘振玉隔着茂密蓬松的头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暖,他觉得茂广林是一团火,如今已到了只剩余温的时候。
茂广林睁开眼,他的眼皮松垮两鬓灰白,眼睛里映着烛火,又看见了梁长宁,才喊:“殿下、六殿下……王爷!”
“是我,老师,是我,学生一直在这里。”梁长宁俯身靠近了他,好让他能看得清自己。
茂广林的眼睛其实已经很不好了,他看人都是模糊的一团灰色影子,他觉得眼睛里有蚊子在飞,面前常常是密密麻麻一坨。它们黏糊地贴在眼睛上,抠也抠不掉。他从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可是梁长宁心细,知道他看不见,就会凑得近。
茂广林对梁长宁没什么好交代的,他看着梁长宁长大,梁长宁称一声亚夫连先帝也没有二话。他和梁长宁对彼此都是知根知底,他不必说,因为梁长宁也心有此意。
他仰头望着床帏,又呢喃道:“安之……我的安之呢?”
众人都让开空处来,闵疏才跪到床前去。身子单薄,肩膀消瘦,露出来的一截下巴边缘清晰。
茂广林想扬起个笑,他知道安之心软,怕他哭。但还没说话,闵疏就眨眼,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啪嗒一声落下来,不要钱地往下淌。
“别哭,好孩子,别哭……老师这辈子够了,安之啊,”茂广林抬手,颤巍巍给闵疏擦眼泪,他的手太枯瘦,指腹全是粗糙的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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