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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见时,却见屈方宁十指划痕累累,胡乱绑了几条纱布。御剑一见便知:“这孩子扣了一夜的空弦。”这一天屈方宁指法端正,比昨天精准了不知多少倍。只是每一箭射出,嘴唇都要咬紧一次,到得后来,创口破裂,纱布上全是斑斑血迹。御剑临走特意叮嘱了一声,让他扳弦不可过度。屈方宁口上答应,夜里练得却更是变本加厉。不几天,手上一块好皮肉也没有了。连巫木旗都忍不住感叹:“这么小小的一个人,性子却如此要强,简直可以媲美将军当年了!”
御剑走来饮水,闻言也回头看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目光中却流露出赞赏之意。
屈方宁练得入神,丝毫也没有察觉。他悟性本来就极高,手法一丝不苟,力道控制自如,又领悟了“同调”之理,箭行几许、指向何方,心里皆是清清楚楚,所差只在手上不足而已。初始之时,一箭放出,往往要想上半刻,那都是心中筹谋演算所致。如此一二月,逐渐上道,速度也愈来愈快。准头也是愈来愈佳,毋论远近动静,都是一击即中。进步之神速,令人瞠目。
御剑虽无一句夸赞,教习更是日渐严苛,心中也是暗暗吃惊。他成名多年,欲从他习射者多如过江之鲫,无不乘兴而来,败在入门第一关下。因他目力天生殊异于常人,不但可暗中视物、极目望远,更能从风吹草动中判断方向、痕迹、落处,分毫不差。旁人无此异禀,任凭如何教导,始终学而不得其神。似屈方宁这般资质的,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因是个彻头彻尾的初学者,姿态习惯,都由他一手执导,再正确完美不过。且又极其勤奋,绝不恃才而骄,那成长真如拔节一般,简直清晰可见。他军中事务繁杂,本来十天半月来教习一次,中间任他独自习练即可。但屈方宁这进步一日千里,好似亲手种了一株花树,昼生夜长,一天长一个小叶片,一天又抽了一株新芽。一眼不见,便偷偷地长得枝繁叶茂了!是以一天看不到,心中便十分牵念,第二天格外要去得早些。屈方宁也来得早早的,将前一天的题目完成得十全十美,决不辜负期待。师逢贤徒,将遇良才,不过如此!巫木旗本来每天在旁插科打诨,见他们两个越来越忘我,有什么话,也是二人之间喁喁细语,自觉多余,索性也乐得不来了。
如此数月,黄昏日暮,天气已是秋凉,草木摇落,枯叶飘零。妺水由深转浅,渐至干涸。屈方宁射习手法亦渐入佳境,说要一个草尖儿,便打碎一个草尖儿,其他部分纹丝不动。御剑给他在河床上画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总共不过一个手掌大小,半里之外,命他击打星位。屈方宁这下可给他难住了,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他手上缠满绷带,这么一咬,纱布松脱,在风中飘起长长一截。御剑瞧得有意思,正好喉咙有些干渴,一边走回越影旁取下水袋,顺便想给他找一卷绷带。他行军多年,大小征战一马当先,刀伤箭创都是家常便饭,按理说,所携包扎伤药应该再齐全不过。谁知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在革囊底翻出几条丝带,色泽淡紫,质料细腻,翻转过来一看,果然印着各色家徽,都是千叶赫赫有名的贵族世家。
他心中明了,暗笑一声巫木旗多事。屈方宁此时却到了他背后,似乎要跟他说一句什么话,叫了一声“将军”,没有回应。心里一急,又催促了一声:“诶!”
这么大不敬的称呼,御剑也是头一遭听见,忍不住心中好笑,故作不悦道:“诶什么?也不叫声好听的!老子教了你这么久,快叫声师父来听听!”
屈方宁一听他这语气,估量了一下真假,眼角一挑,很大胆地觑着他,说:“不叫!”
这声音又憨又软,跟平时他专注入神、严谨恭顺的“是,将军”“我明白了”之类截然不同,一点儿也不像个规范自律的乖学生了。御剑又新鲜了,板着脸坐了下来,道:“那怎么的?连拜师酒都喝过你的了,不叫可不行!”只是语气中笑意更深,已经瞒也瞒不住了。
屈方宁更不怕了,看着他道:“那才不算呢!要是我顶着这名分,以后无论做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情,旁人也只会说:哇,快看,这就是那个谁,真不愧是御剑将军一手教导出来的,果然与众不同!”说着,向天空中一排大雁一指,道:“我才不躲在你翅膀下。我要在那云端之上,跟你同行并肩!”见他坐了,也随着坐在他面前。
御剑从未听过这般新奇的言论,旁人跟他学了甚么物事,哪怕只有一天,无有不兴奋万分、到处吹嘘的,恨不得把他徒弟的名分刻在脸上,让千万人都来观瞻。他绝少欣赏甚么人,此时也不禁暗赞:‘好高的心气!”拉过他的手,给他一圈圈拆下绷带。
屈方宁见他不予评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向他道:“将军,我也就这么随口一吹。其实能当你的学生,我不知有多么高兴,做梦都要笑出来了!”
御剑见他一双手疤痕堆积,右手食指、中指竟已微微变形,一怔之下,才取丝带给他包扎。闻言一笑,又道:“那你叫声师父!”
屈方宁一个小小的手掌放在他宽大的手里,亲密无间,越发有恃无恐:“不叫!”
这一声软软腻腻的,咬字都不准,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撒娇之意。御剑心里也是一软,在他脸颊上拍了拍,笑道:“胆子很大了啊!”
屈方宁在他手上偏一下头,好像很以自己的胆大为荣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等他十根手指全裹成淡紫色,御剑才想起问:“你刚才找我做甚么?”
屈方宁这才记起来,“啊”了一声,道:“我力道拿不准,想请将军示范。”
御剑心情正好,道了声:“来!”单手把他一抱,飞身上马,纵驰一里有余。回头一看,别说甚么棋盘星位,连河床也望不见了。
这匹越影四蹄极长,奔跑起来疾若狂风,屈方宁只觉颠簸甚剧,头昏眼花。正想开口询问,御剑一伸手,挽过他手中短弓,奔马未停,反手搭箭,倏然射出。
屈方宁骇然望去,只见五道长长黑光,从下而上,直划上河床之上的苍空,又从正上方垂直坠落,毫无声息地落入河岸之下。
他心中犹自不信,待越影奔回河岸,俯身一看,但见棋盘纵横如故,五枝箭笔挺地分列四角、中心,半寸尖尖的箭头插入土坯,丝毫没有牵连其他星位。
屈方宁深吸一口气,在他怀中仰脸道:“我也能练成这样么?”
御剑只觉他背心热热的,眼神殷切,笑道:“能的。怎么不可以?以你的资质,十年足矣!”
屈方宁复又望着那五支箭,轻轻地说:“我要在十年前遇见你就好了。不知道五岁的学生,将军收不收?”
御剑笑了出来,道:“我二十岁时,不见得有空教你。”交过弓箭,给他讲说这一箭举重若轻、均匀力道的道理。
忽闻身后窸窣有声,还道是巫木旗到了,回头一看,却大出意料。只见一个背心微微佝偻、脸有苦相的中年汉子,正无措地站在草丛外,见了他,更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屈方宁一见,也十分惊讶,叫了声:“回伯!”单臂一旋,极其利落漂亮地下马,叮铃叮铃地飞奔过去。
回伯满脸惊惶,连打手势。屈方宁转头看一眼御剑,很慷慨大方地回了个手势。配合他的神情,大概就是“没要紧,不碍的”的意思了。回伯也瑟瑟地看了一眼,神色满是敬畏,连连行礼,又把屈方宁拉到一边,才飞快地打起手势来。
屈方宁看得专注,不时也以手语作答。他的手缠了厚厚的一层,动作依然流畅,那手掌儿飞得两只小蝴蝶似的,叫人眼花缭乱。御剑远远地看着这安静的画面,跟平时又大不相同,心中也是一片静谧。
片刻,二人交谈完毕,回伯向他遥遥行礼,便欲离去。御剑向屈方宁笑道:“你要参加秋场大会了?”
屈方宁大吃一惊,连回伯都诧异了,回身做了几个手势。屈方宁也同步地问了出来:“将军也会哑语么?”
御剑道:“谈不上会,能看懂一些。”伸出手来,做了一个翻覆的动作,虚握手掌,又摆了摆。回伯大为钦佩,一手遮天,一手指地,又连屈拇指,做五体投地状。那是手语中“无所不知,令人崇拜”之意。
御剑微微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有个儿子,天生不能说话,所以陪他学了一点。”
屈方宁第一次听他提起儿子,心中一阵乱跳。回伯肃然躬身,表示遗憾。
御剑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屈方宁正要抬步,见回伯又比了几个手势,问道:“将军,刚才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你知道么?”
御剑将手翻覆一下,道:“这句?左右不过是个告别的意思罢。”
屈方宁奇道:“不是的。”自己做了一遍,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永远也不后悔’。”
御剑肩头一颤,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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