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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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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也，你来做我的眼睛。

我点头。我想他是能感受到的。接着他迈了出去，脊背是微弯的，托举着我；头却不曾低下，尽管什么也看不见。我很难想象这样一段路应当要怎样走过，却并不感到紧张；我知道只要出去就能看到太阳了。负责押送的士兵跟在后面，却显得异常沉默，但更多的大概是不知所措——没听到本以为能听到的怒吼和痛骂、或是没看到本以为能看到的恐惧和挣扎；他们什么事也不用做，两手空空，腰间别着威慑用的长鞭；原为我们准备的那些不配合时应派上用场的电棍忽地变成了普通的破树枝，甚至无需他们亲自动手来将我们拖出去。这些好像让他们突然失去自己的意义了，他们突然不知道除了这些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于是全然闭了嘴。连那军官——竟也是铁青着脸，自顾自地走在最前面，连配枪也忘了拔。

走出几步的时候，太宰治问我：……安吾呢？

我愣了愣·，艰难地转回头，只从身后士兵身影的缝隙里看见那监牢里又陆续进去了几个人。沉默的士兵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该做的事情，而马上跳在了我的眼前：把你眼睛也挖了，信不信？于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再看清任何一点监牢内的景象了。唯一那一点让人心寒的拖拽声也被纷乱的脚步盖了过去。我闭上眼睛，不理会那举在眼前的刺刀，而默然地转回去，低声说：被他们拖走了。

太宰治沉默下来，脚步没有停。

——我曾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里思考我会以一个怎样的模样牺牲，我想过我可能会被一颗子弹贯穿额头或是心脏，然后在很短的几秒里死去，来不及回忆起我的一生；也想过可能是被轰炸撕碎，甚至没能再多看一眼天空的颜色，尽管那时候，它可能只是一片灰……或者是更多不那么致命的伤口，让我没能很快地合眼，我于是躺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混杂着尘土的空气，最后在寒冷和疼痛中看完我的过往，带着点遗憾地离开。但我没有想过会是像现在这样的：我竟将要在黎明到来之际奔赴刑场。我很奇怪地产生了一点点自豪，我想我大概已经做得不错了，我没在敌人面前喊过求饶，没吐露秘密只为苟且偷生，没背离信仰去做越过人性底线的事情。我们一路走来得很艰难，很辛苦，但我想，我们没有对不起那即将升起的太阳。

漫长的昏暗廊道里，除了血腥气之外，我们再没有嗅到任何其他的气味。两旁被我们抛在身后的牢房不断地提醒我们敌人到底犯下了多少罪行，那些深蓝的、黑色的正方形空间里或躺或坐着零星的人，有的地方燃着不同寻常的火光，可很快我便绝望地发现那些地方便是审讯室。光能照到的地方里铺满了层叠的血，新的、旧的、黑的、褐的。也有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尽管我曾亲身经历过。于是后来我便不愿再往两边看了，而只将目光收拢在前面这条窄窄的路上。每隔一会，我都会出声提醒：可以再直走十步、稍往左靠一点、地上有坑、该右转了。尽管每当我开一次口，前面那军官的背影就更紧绷一点，紧绷到后来我几乎觉得他马上就要转回头来一梭子将我们两个人一起打穿，我也从未压低声音。我感觉得到他正在害怕着什么——难道是害怕那被他踩在脚下的战俘到死还能将他一条腿撕咬下来吗？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太宰治听着我的声音行走，步伐均匀，从未有过任何犹疑。我的左臂垂在他的身前，晃荡着，有时撞在墙壁上，疼得我舌头都快咬烂了；可我无力使它弯曲起来勾住另一只手，便就只能任由它好不容易结住血痂的口子再一次绽裂开来。血又开始滴答地流，从手指尖落下，被太宰治踩过去，形成一个残破不堪的脚印。他或许是听见我的抽气声了，把我又往上颠了颠后开始试探着伸手探我的脸；可是他最先碰到的就是那已经被血浸透了的左臂。我的呼吸被疼痛逼得不自觉滞了一下，他马上便察觉了——连同那些温热的、还在流淌的血液。他的手试探着更往上轻轻摸了一点，然后停在了那里——那些拔去钉子后留下的、敞开的孔洞。他的步子第一次摇晃了。他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而身后那迫不及待要找事做的士兵马上把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腿上。他闷哼一声，为了不摔倒——不跪倒在他们面前，不得不开始继续往前走。身后马上便适时传来了那士兵的哂笑：还不过是一条向鞭子妥协的狗罢了。

我几乎是撑起身体就想扭过去跟他们拼命。太宰治厉声喊了我的名字，我深呼吸几次，紧闭眼睛，攥紧拳头，拼尽全力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了下来。接下来他再没多说一句话，而只是继续行我们的路。是了。我知道的。此刻气急败坏只会着了他们的套——反倒向他们证明我们是妥协的狗了。我便用右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安心地行走就好。

太宰治没再问起手臂那些伤。我知道太宰治这样的聪明，或许已经知道那笔是哪来的了。我能感觉到他也在不停地深呼吸，大概是在试图压下那些翻涌的思绪。但他没有开口，我便不会主动说，这样或许能减少些他的思想压力。其实我愧疚。如果我真能寻来一支钢笔，哪怕如我骗他那般，是支破笔，为了得来它还多挨了两脚……如果真能这样，我便不需要用铁锈和我的血一同做墨水了；我原本想一封家书该是轻盈而干净的，方正地写在纸上，边角整齐地折起来，然后再寄出去。现在我有些不确定了。我亲手把这个概念模糊了。我祈祷，太宰治不会因此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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