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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渡凝视着她,微微眯着轮廓深硬的双目。冰冰凉凉的审视,很快又沾上对她一腔正义的戏谑。“再是怎么聪明伶俐,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儿家。”沈渡道:“内卫府创立之初,便是意在为圣上排忧解难,除此之外,内卫府不必考虑其他。凶手?与我何干。我只知陛下示旨,梁家二房不能下狱。莫非,你想顶撞陛下?”“张行微的意思吗?”看他说起了张相,朱颜又想起早晨被拦轿子的事,心间的气便像是窄房里放进了一头巨象,本身被挤得憋闷,却又被人塞进来一头象,嘭一声窄房装不下,炸成四分五裂。望着沈渡转身的背影,朱颜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了沈渡的衣襟。“我不是张相的人。”铿锵一片拔刀声里,朱颜拉低了沈渡,愤道,“你怀疑我,无视案情疑点只顾权争,那是你,是你沈大阁领的事。我和你……我不会顺从,变成你如今的模样!”恶狠狠甩掉沈渡,朱颜回首向外走去,百灵珠冠的流苏勾住了肩上的霞帔,她伸手一取,便将珠冠拿了下来,嘭一声丢在了地上。珠冠轱辘到沈渡身前,冠上支支珍珠颤动,流苏凌乱。穿过回廊,朱颜依旧步履不停,直到追出的陆垂垂实在赶不上她的步子,远远喊了一声“朱颜”,朱颜方才停下了脚步。微弱的霞光里,朱颜抱着袖回首,沉重道:“二娘,我还是想查此案。”陆垂垂扬眼,还没说话,回头看向了身后脚步声的来源,愣了愣:“主事,你怎也出来了?”吴泰明望着朱颜:“你想查,可想好后果?一旦并无其他真凶,任凭刑部尚书出马,也不能从陛下手中救你。”朱颜颔首:“我知道。我明白您担心什么……若是真凶指向梁氏二房,我会收手的。”长安风云诡谲,既是官家之女,她又怎会不知触怒君上是什么后果。她有阿娘,有阿爷,有姐姐兄长还有家人,她不会用亲人性命做赌。见她明了,吴泰明望着天,眼珠动了动,叹了一声,伸手入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准备交给朱颜,他又收了手,不安道:“你对凶手不是梁氏二房,有几层把握?”佛吞罪(6)“剖心挖肝之行无非巫术邪法,虐尸变态,二房谋害梁尘重,已用了下毒之法,故并无此倾向。”朱颜道,“您仔细想想,慢性毒杀,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二房如有悄然诛杀之意,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杀人挖坑埋尸在人来人往陛下重视的西明寺?这岂不是自讨苦吃。”吴泰明把牌子递去:“可此事同样有疑点,梁氏长房两子,梁氏更看重嫡长子,二房为何要杀不学无术毫无继承家业可能的梁尘重?未免不是私仇,你看今日长房夫妇,见尸即剖,观毒便走,应当积怨已久。”朱颜沉吟。气喘吁吁的陆垂垂直起腰身:“既然这样,我可以替你去打听打听。近日丰乐坊上报了好几起失踪案,黄主事叫纳兰莘和我去那儿瞧瞧情况,顺道问问不良人和百姓们梁家之事。”书令史在刑部地位最低,跑腿查案端茶倒水什么都得做。便是如今进来的新任书令史里有女子,上司们也都是一视同仁,甚至还因为是女子,还比男书令史们做得更多一些。一想到休沐这一日大半晌都泡在案子里,回头还要处理录入刑部桌案上无数案宗,陆垂垂险些腰都直不起来。可反观朱颜,虽工作繁重,但旁的闲事是一点也不用做的。正想玩笑抱怨抱怨是不是主事偏爱朱颜,连这次朱颜要违逆陛下查案他都协助,朱颜便问了:“主事这块令牌,若是不慎,便会被牵连。”朱颜看着吴泰明:“主事为何帮我?”吴泰明睨着她,脸皮上挂了一串讪然的别扭:“我那外室的事,你别说出去。”陆垂垂立刻睁大了眼:“外……外室?”吴泰明觑了陆垂垂一眼,用不快的眼神示意陆垂垂问得太大声了。“我与那外室并未生儿育女,仅仅可怜她,待过些时日……我会将她送走。你万莫告诉你娘,我不愿让夫人知道。这块令牌是尚书所给,能让你违禁夜行不被阻拦,有什么也能立刻调用不良人,本是为了刑部要员方便刑部查案之用,你可万莫弄丢了。”金氏脾气爽直,交好的友人通四海,朱颜要是告诉金氏,明日吴夫人必能边将吴泰明打成猪头边回娘家说和离。朱颜心知吴泰明家中住着母老虎,微微轻笑,同意了。吴泰明这才放心的回去,陆垂垂吓了个魂飞魄散,见朱颜要走,拔步追上,想要问,忽然又理清了来龙去脉。“是那朵小黄花!”“针脚细腻,图样柔婉,且绣于袖内,有意藏起来不让人知。”朱颜道,“我从前也告知过你许多次,你却当随耳一闻,否则何必做那么多无用之事。”陆垂垂后悔万分,扼腕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脑子不灵光,你那么说我怎听得懂,话说此处是什么地方——等等等等!这这这这不是仵作借来的剖尸的小院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来看尸体,你不饿吗,我想吃饭了六娘……”一脚跨进门,看见木床上横躺的颜容腐烂生蛆、穿着锦衣玉镯的女尸,陆垂垂猛地跳起一步弹出门外,巴着门哀嚎。通明馆(1)朱颜已经和看守说明了来意,接过手套戴上,朱颜把邝盏心的头颅抬起,边查看边毫无感情哄道:“好好好,等会儿我便去定八宝楼——你过来搭把手,我这手伸不进她的胸骨,帮我扶一下。”陆垂垂大哭:“我不,我是书令史又不是仵作,你再这样我就跟你长兄告发你,说去年他床下的那罐干扑棱蛾子是你放的!”朱颜失笑:什么脑袋不灵光,这要挟之法,她不是相当活学活用吗?既说好要查案,朱颜第二日便前往了平康坊。平康坊落在东市,穿过亲仁坊向前,入了坊门,坊市内热闹非常。长长的街道花红柳绿,掩在小贩摊位后的小院高楼里时常传出暧昧的欢声笑语,便是酒肆食店里,也常常能见到带着四五位女伴的公子、对冷漠而妆容华美的女郎讨好的文人、携着横抱琵琶的歌舞伎千叮咛万嘱咐的胖富商。纵然同样也有许多因为好奇而来的闺中娘子,但朱颜仍是与陆垂垂一早约了一道而来。坐在通明馆室内,朱颜端详着屋内的摆设。邝盏心的屋子颇为宽敞,一间卧室通着左右两间耳房,一间待客,一间大约是洗浴所用。卧室隔着帘,朱颜看不大清,但她身处待客小室的布置十分风雅,璧上挂着松鹤图,隔绝茶桌的屏风上画着梅兰竹菊,角落上盖“盏心”字样的红印。坐下前,侍女还从她们面前的桌案上收走了一沓史书,翻开的那页上,能看见邝盏心留下的脚注。世上妓子大多觉得有美色便是能力,故而读书习字多不用心。像平康坊这处遍地是妓馆的地方,便更没有几个妓子是真真拥有才学。像名妓柳沉沉那样以才女之名闻世的,多也是鸨母大把大把的砸银子下去让她自小学习陶冶情操。正想着,通明馆的鸨母荣追一边抹泪一边入了门。荣追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丰腴容俪,嗓音软成一把水,据说接任前任鸨母掌管通明馆前,也是平康坊顶顶有名的花魁。“前边还有几个客人要招待,怠慢两位官娘子了。”荣追说着话,忍不住泪又落下来,她拿帕子一揩,翛然呜咽道:“我的盏心怎如此命苦,原想着姐姐好日子来了,你又遇见了梁家大公子终于能离开此地做个良籍妾室,到底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恶人,竟杀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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